清澈的晨曦中,道路顯得額外明靜,有喘著氣跑步的年輕人,也有面目祥和的遛狗老人。
一切都是新的姿態,又都是重復著昨日的朝陽。裴曉拖著一身的困倦,開車等交通信號燈時,將羨慕的眼神投向這看似單調的清閑自在。
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塊斑駁的石頭,可是底部則壓蓋著不想為他人知曉的蟲洞霉菌。
裴曉是一名外科護士,現在是剛下夜班,可以回家補覺了,此時的她最疲憊,也最幸福。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的生活開始像可以隨時飲用的水——不溫不火,周而復始地完成醫院領導還有病人下達的各項任務。
回到家里,丈夫紀剛已經在準備早餐了,這個長著一臉絡腮胡的粗曠北方漢子,居然是個細心到裴曉擦了幾號口紅都能覺察出來的輕聲慢語之人。
“今天看起來很累的樣子,昨晚科里是不是忙?”紀剛一邊把最后一個煎蛋盛到盤子里,一邊關切裴曉。
裴曉像往常一樣,把自己清瘦弱小的身體扔在沙發上,什么都不做,“嗯,一會兒好好補一覺就好了?!?p> “你快吃口飯,吃完飯再睡,當初怎么就選這專業了?這以后有了孩子怎么辦,晚上你不在家,我再出差......”紀剛這些話,來回顛倒著,不知說過多少次了。
這時的裴曉懶得作答,自顧閉上眼,腦袋里也問自己為什么會選這個專業,一想到這兒,便不由自主地回憶起初中時的那個年紀。
他那時才十六歲,被班主任領到講臺上介紹,“這是咱們班新轉過來的同學,單石,大家歡迎?!?p> 班主任后來說的什么,裴曉就完全沒聽見了,她只記得這個男孩兒站在透過窗戶的清晨陽光里,黝黑的皮膚泛起橘黃色的暈,兩手插在衣服兜里,始終只轉動眼睛而保持頭部的靜止,眼睛真是好福氣,被鑲在一張棱角分明的英氣臉龐上。
當單石從裴曉的身邊走過去找自己座位時,一陣特殊的香味撲面而來,不是有意為之的香水,是肥皂或者柔順劑的味道,裴曉一向對氣味很是敏感,她會因為某種氣味討厭或者好感一個人。
這時的單石完全走進了裴曉的眼里。單石不大愛講話,但是喜歡笑,裴曉也一直都是心中暗自喜歡,卻沒有再做什么,遠遠欣賞著,畢竟都是要參加中考的人了,不可造次了未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幾個月后就是中考,裴曉的成績一直穩定地都是在中下游的隊伍里,父母又在鬧離婚,裴曉只要一回家,就會被雙方拉過去“評評理”,于是,裴曉總在媽媽那里聽到爸爸各種不可饒恕的缺點,而爸爸也總在裴曉耳邊抱怨媽媽的不對。
無休止的爭戰中,裴曉只想早早成人離開,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裴曉在家里是獨生子女,家中殷實富足,確實衣食住行都是較其他普通家庭同學好很多,但是裴曉卻找不到屬于別人眼中的滿足感。裴曉也只能盡力應付中考了。
精神世界的匱乏使裴曉一直尋找,尋找能點亮自己明天,說服自己以后會有幸福的那個人。
這一天下課,裴曉呆望著窗外,熙熙攘攘的校園里,總會搜尋到一些無聊卻逗樂的你追我趕。
百無聊賴下裴曉回身安坐,在轉過來的一霎那,她看到單石的凝望,也不知道單石是恰巧和裴曉的目光相撞還是這么呆望已久,四目相鎖時,二人又即刻都匆忙避開。生活中的場景,觸動心弦時,方可銘記一生。
裴曉那張整潔的臉,五官并不出眾,但偏偏帶著一對梨渦,笑起來別有一番風景,她的歡聲笑語自帶春風絮絮,長長的低馬尾平添幾分古香古色,整個消瘦矮小的身體更像是春曉時分的柳枝,輕輕飄動時給人一種暖意。
也許正是這份不晃眼的溫和讓她額外收獲很多同學們的友好。裴曉也不想辜負這份柔和,每天都讓自己看起來很樂觀,似乎不在意任何風吹草動,包括她的父母之間無休止的****。
本來學習就不太在調的裴曉,經歷那匆匆一瞥后,便更加感覺自己被這個略顯成熟的單石任意吸引著,單石學習成績很好,因為是復讀生的緣故,對自己的要求就倍加高些,而且單石家中,只有父親和一個弟弟,父親和母親前兩年就離婚了。
還是老掉牙的梗,女方出軌,男方祈求過,也將孩子拿來當籌碼,結果卻得到女方的不辭而別。單石的父親在原來城市里,總覺得聽到的都是關于他的是非,看到的眼神也都飽含屈辱的同情。他沒說服自己的自尊心,決然帶孩子來到這個新城市,以為這樣就是從頭開始,過去的恥辱和不解都會塵封到那座舊城。他再也沒有相信過女人,但事實是他再也沒有相信過自己。
單石沒有讓他父親失望,身為懂事老大的他,也一直牽著父親的身影,審視世界的一切。也許是家庭的變故,單石對情感更顯的冷靜,應該是冷漠才對。
裴曉就完全相反,她會跟著感覺去追,情感對她來說彌足珍貴。漸漸地,裴曉陷入這個漩渦,而且很享受。
上課時,她眼睛盯著老師,腦子卻裝滿了關于和單石的童話故事;下課時,折一架紙飛機,飛機疾馳直至單石,假裝是一場意外事故;放學時,掐好機會,要剛好在單石路過她時,同時向外走,可以來一次最近距離的接觸......看單石在讀的課外書,聽單石提過的每首歌曲,裴曉的花癡相,在大家眼中是覺察不到了,因為她不想破壞這樁童話,因為她心中的兩個人深入了解彼此也許是一件恐怖的事,也許會無休止的辯論,也許還會結婚。
裴曉一直都認為結婚簡直是考驗人類的最大挑戰,仿佛一件精美的雕塑,一旦獲得,拿到手中把玩,就只剩下挑剔其瑕疵了。
裴曉的世界里,更瘋狂的是,她每天早晨上學都要騎自行車繞一大圈,原因是,她知道單石會在那個時間段,走在那條路上。
這天,裴曉又“得逞”了,假裝恰巧遇見,依舊“滿不在乎”地說,“喂,這不是單石嗎?這么巧,我載你一程呀?!?p> 單石也讓自己大方些,“好呀,正好?!閉f著就跳上自行車的后座,那個年代車輛不多,早晨的路上很是清凈,似乎能聽到兩個人的心跳。
“快大考了,還挺緊張的?!迸釙韻胗寐曇粞陲椷B自己都能聽到的心跳聲,故意說些單石感興趣的話題。
“我爸對我要求高些,一直到考大學都不讓松懈。所以要習慣這些考試。”單石在引導裴曉怎么可以不緊張,也說明自己的處境。
“我都不知道將來考什么專業,做什么職業耶,你說什么好?”裴曉在單石面前一般都會這樣,內心空洞,連飲食都不能將其填充。
“護士吧,我覺得女生當護士很適合?!眴問蒼S就是“隨口“想到的而已。
裴曉正想著“護士?”
一個轉彎沒把握好角度,自行車噼里啪啦橫空甩出,實實在在地摔倒在馬路邊,下意識的裴曉直接跨在車梁兩側,幸免于難。反應過來才發現,單石倒在地上,雙腳朝天,后背死死撞擊了地面。
“單石單石,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笨,你怎么樣了?”幸虧那時是初冬,好歹都裹上了厚厚的棉衣,反作用力得到了緩沖。
“唉呀~沒事沒事,只不過....”
“只不過什么,哪?怎么啦?”
“需要護士照顧下?!?p> 說罷,二人尷尬地笑了起來。
此時,躺在沙發上半睡半醒的裴曉被“摔”醒了,她托起酸疼的身體,走到廚房開始填充早餐,丈夫紀剛早已上班去了。裴曉看著紀剛煎出的完好無損的雞蛋,思緒卻跑到了中考結束的一個早晨。
當時,媽媽給裴曉端上煎雞蛋,說“你也不小了,中考也結束了,在家好好學下做飯,就從煎雞蛋開始如何?”
“我才不要學做飯。”裴曉沒思考,直接習慣性地反駁過去。
“不會做飯,誰娶你?”
那個年代的父母可能還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網絡有多發達,做一道菜是分分鐘搞定。此外,做飯的才藝好像就是給自己將來的婚姻準備的“技術股”一樣。
“我以后當護士吧,護士應該很會照顧人,很搶手吧。”裴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說服媽媽結婚的訣竅不僅僅會做飯,還是想勸自己喜歡上這個散發戀慕味道的形象。
裴曉的媽媽是沒什么心思在自己女兒身上的,都隨女兒喜歡就是了,看上去是個通情達理的,其實確是一心撲在和丈夫爭奪家里“第一霸主”的位置上。
就在這樣的懵懂時期,裴曉不斷的和同學朋友提及護理專業的種種好。目的只有一個,勸服自己選擇這個是對了,別懷疑。
人在生活中也總會出現如此情景,先讓自己愛上一樣幻想中的“美好”,然后再找各種理由勸說這份“美好”的真實,不過是圖心理安慰罷了。
裴曉就是這樣一路牽著幻想中的單石走到高中畢業,裴曉的小心思從來都沒和別人講過,哪怕是她最好的朋友小丸,小丸是個爽朗得像個大哥的假小子。和裴曉說的最多的話就是“你說明白些,你到底怎么想的?”卻從來沒得到過真正的明明白白答案。
但是兩人卻是最要好的朋友,身邊的好朋友往往就是這樣,帶著善良的神秘,更加吸引著對方。
說曹操,小丸就到。裴曉的早餐時光,被小丸的微信轉載過來。
“我說裴曉,你是不是下個月要來念都出差?”聽的出來,小丸是一邊刷牙一邊發的語音。
裴曉的無聊突然被打斷了,“對呀,你準備怎么列隊歡迎我呀?不熱烈的話,我不去哈?!?p> “我跟你講,我會用最驚喜的方式迎接你,哈哈哈。噗——”語音分明是以吐簌口水結尾的,小丸總是這樣,永遠都不會隱藏,說出來的不叫驚喜,可裴曉卻偏偏喜歡這樣的心直口快。
“跟你提個人,你記不記得,單石,就是初中轉學過來的那位,后來咱們都上高中后,這小子分其他班了,有印象吧。大學一畢業就在念都開了家軟件開發公司,還特意找我做他公司的兼職法律顧問?!?p> 裴曉聽著只是“嗯”的作答,她哪能不知道單石的故事,只是想聽別人更多說起他的名字罷了。
小丸依然一吐為快,“他的公司真是挺有起色的,當初就覺得他學習比別人刻苦,現在一看,這才是人間正道哈。”
“他過的挺好唄?”裴曉哽咽住了很多話,卻只蹦出來幾個字。
“嗯?他見我第一句話也是這樣問你的,我都懷疑他從我這套近乎,為了打聽你咧,哈哈哈,有點對不起老紀嘍,哈哈哈?!?p> 小丸的嗓音之大,讓裴曉四顧看了下,還真怕紀剛聽見似的。
當初大學畢業,單石就連做為普通朋友的音訊都沒有了,裴曉暗自打聽著,聽說單石的父親買賣賠了很多錢,經濟上就短缺起來,單石也打工加學習,提前比其他同學忙于生活了。裴曉也用QQ和電話試圖接觸過單石,卻都是石投大海。
漸漸的,裴曉也忙于醫院的工作,也走進了相親的怪圈,相親更像是兩只異性狗狗,在公園被遛時相見,互相聞聞對方的尾部,如果身處發情期就很容易愛上了。
當初,紀剛居然就是用會做飯這門技術征服了裴曉,當初的場面應該是這樣的,裴曉在被安排了多次的相親演出后,在紀剛的身上聞到了久違的媽媽做的飯菜的香氣,于是就一拍桌子,達成合作關系,從此和平共處,共同繁榮。結婚一年半了,從旅游蜜月回來就開始過著舉案齊眉的日子。
裴曉吃個早餐的功夫,還真是榮獲了夠大的信息量。就著回憶,伴著莫名的激動,開始期待往常都會反感的出差項目。
經過漫長的一個月時間(當然了,這個漫長是對于裴曉而言),裴曉落地念都機場,打開手機時,卻看到小丸的抱歉,她的一個官司因為特殊原因,要提前開庭,她不得不去搜集代理人資料,代替她的是單石來接機。
裴曉走出出口,一眼便看到單石,頭發好像剛被除過,依稀能看到“除草機”留下來的割痕,臉上有刮胡子時,劃傷的微小出血點,一看就是新鮮的。雙手依然放在風衣衣袋里,仿佛那里面正躲著兩個冒著冷汗,假裝鎮定卻無時無刻不關注衣袋外動靜的小孩兒。
“嗨,你居然沒變樣兒?!迸釙緣睦鏈u綻放著,依然散發著春暖花開的氣息。
“我,我來接你,你這么快就出來了,一路還好吧?我公司離這里不遠,所以方便?!眴問那把圓淮詈笳Z,讓裴曉臉上的春天頓時化作炎夏,笑聲穿透了時空,兩個人的現在直接和中學時代粘合無縫。
很快,裴曉就坐進了單石的車,兩人都覺得有話說卻不知從何談起,這種尷尬讓裴曉的困倦化解了,因為前一天夜班,又坐兩個多小時的飛機,裴曉不知不覺就合上了眼。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突然車子一個急轉彎,車身側翻后撞在施工的沙土堆上,裴曉吃力地爬出車窗,就昏了過去。
朦朦朧朧中,她發現自己和單石并排躺在醫院病床上,似乎單石比他傷的重些,“對不起對不起,都是因為我,你怎么樣了?”裴曉的道歉和當初自行車事故的語氣表情一模一樣。
“沒事沒事,這次真的需要你這個護士留一直陪我身邊了,以后就不許躲藏了。”
單石的話讓裴曉不知如何回答時,病床的門外響起了熟悉的音樂聲,聲音越來越大,裴曉要起身看個究竟,這時,一個翻身,裴曉從手機的響鈴中驚醒,原來她還在單石的車里,安穩地坐著,只是一個套著噩夢的美夢而已。
電話是紀剛打來的,關切自己的妻子是否安全到達休息地點。
單石將裴曉送到住處,讓裴曉休息一下,安排一起吃中飯。中午,二人一起吃了一頓“憶當年”。
單石的心中,裴曉也是那么美好,只是單石天然的強大自尊心,讓自己不能在窘迫和不確定下選擇了逃避?,F在,小有成就的他,想隨心而活,再拾回那份心跳。
在二人理智地分開后,裴曉久久不能合上曾經的童話書,仿佛,一雙魔法手伸向了她,只要她愿意,就能住進那個年紀種下的城堡。裴曉的心中已經沒有再考慮紀剛的篇幅了,可能是內疚感讓她選擇暫時將紀剛放在胃里。
說到胃,裴曉突然一陣惡心,跑到住處的衛生間內,干嘔幾聲,又沒有什么能吐出來的。醫學出身且敏感的她,有種驚嚇般的預感......
果不其然,她懷孕了。這個小生命用最有力的雙手把她從童話故事的扉頁里拽了出來。裴曉茫然著,不能說高興還是失落,更多的是困頓。鏡頭平移,紀剛收獲了喜悅,單石還在期盼,各自安好又不安地繼續生活。
那個年紀,我們都自以為對地向前走;這個世界,我們又都彼此困擾著生活。
我們還會重復著,不斷的讓這個年紀成為下一個“那個年紀”,被這個世界變做扉頁里的“那個世界”。

世外淘人
女孩兒感覺守住了自己的夢,實為困于綁住自己的枷鎖里;男孩子眼里一片汪洋,腳下踩的卻是一塊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