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衣鋪很破舊，一墻一地的雞零狗碎，全加在一起不值一吊錢的破爛貨。

　　老板是個年近五旬的中年男人，膘肥體壯，單從體型上來看，每頓飯的飯量絕對不少于三大碗，酒菜除外。胖老板此時正單手撐在柜臺上，鼾聲似有似無，兩個眼皮搖搖欲墜，困得死去活來，上眼皮蓋住下眼皮，仿佛下一刻就要栽到桌子底下。

　　就在這時，門口一個略帶急躁的聲音響起，“老板，我要一件舊衣服。”

　　胖老板一激靈，硬生生給嚇醒了。

　　片刻后，從鋪?zhàn)永錈娉鰜硪粋€身穿褐色短打的纖瘦少年，頭發(fā)高高挽起，相貌十分清秀，領(lǐng)口袖口松松垮垮，顯然是不太合身。

　　對于樣貌好的人來說，好衣裳只是錦上添花，粗布麻衣照樣能穿出別樣風(fēng)華。

　　謝元澈就是這樣的人。

　　從老孫頭家出來之后，她便做了一個重大決定，準(zhǔn)備喬裝打扮一番，去那愛拿烏龜當(dāng)玩物的溯陽王府周圍轉(zhuǎn)一轉(zhuǎn)，就算見不著弟弟，能探得一點(diǎn)消息也是好的。

　　她打聽過了，溯陽王府坐落在普安坊，占地巨大，與皇宮大內(nèi)遙遙相望，相距不過二三里，應(yīng)該很容易找到。

　　而要去，女裝多有不便，她干脆就拿身上那套月白衣裙換了一件扔大街上都沒人稀得撿的破短打，心甘情愿地做了一回賠本生意。

　　這個想法謝元澈并沒告訴父母，一來，弟弟被人擄走，二老本就心急如焚，現(xiàn)下陳秋華連床都起不來了，二來，如果真的是王爺所為，那此事背后定然有驚天秘密，對于百姓來說，宮里頭那些王爺們，就跟云端上那些能翻云覆雨的神仙一樣，云泥之別，一句話足以要人性命，這個道理，謝元澈從小就明白。自己也只是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盡力一試罷了。

　　謝元澈不敢抱希望，又不敢不抱希望，胸口憋悶得很，不由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

　　立春已過，迎春初綻，兩日后的春闈就象征著冬去春來，天氣乍暖還寒，風(fēng)吹到身上還是刺骨的冷，謝元澈攏攏領(lǐng)口，正要抬步，后面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小伙子，買兩個燒餅吃吧，上面撒了好些芝麻，香噴噴的，保你吃完還想吃。”

　　謝元澈下意識摸摸呱呱亂叫的肚子，她今早出門匆忙，壓根沒來得及吃東西，這燒餅香得離譜，她甚是沒出息地咽了口口水，別說，現(xiàn)在還真有點(diǎn)餓。

　　她掏了幾個銅板，用油紙包了兩張燒餅，先狠狠的咬兩口，剩下的全揣懷里——打算留著一點(diǎn)點(diǎn)吃。

　　過了兩個時辰，謝元澈一路打聽了八個人，終于功夫不負(fù)有心人，遠(yuǎn)遠(yuǎn)的可見成片成片的“亭臺樓閣”，“玉宇雕梁”，只一眼，就能看出這群搜刮民脂民膏的王侯渣滓們每天是怎樣的荒淫無度。

　　謝元澈掏出懷中燒餅，又狠狠咬了一口，在口中嚼個不停。

　　午時已過，她迷迷糊糊行了一陣，原本想著王府巨宅，應(yīng)當(dāng)不難找，但卻忽略了一點(diǎn)，這里每一間宅邸占地廣闊，恨不能將房檐伸到二里地外，光是繞著一間府邸外轉(zhuǎn)上一圈，恐怕就得小一刻鐘，再加上一堆的側(cè)門，后門，偏門，謝元澈沒一會就轉(zhuǎn)了向。

　　她也不敢多加打聽，平白生出什么事端就不好了，所以頂著一腦門的暈頭轉(zhuǎn)向，瞇著眼四處亂瞟。

　　越是找不到，越容易心煩氣躁，一煩躁謝元澈就喜歡罵人，一會功夫，上至皇帝老子，下至各家王爺，統(tǒng)統(tǒng)讓她問候了個遍。

　　忽然，不遠(yuǎn)處傳來一陣鳴鑼之聲，周圍行人像得了命令一般，齊刷刷退避一旁，謝元澈雖不知道為何，也跟著退了——她找了一個較為隱蔽的地方藏身，順便盤算一下接下來該怎么辦，找到王府后最好是有機(jī)會能混進(jìn)去。

　　正想著，一頂八人大轎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剡^來，抬轎子的轎夫鞋底好像粘了膠，肩膀上扛了那么大頂轎子，身子連晃都不晃一下，很讓人佩服，前面還有四人手握銅鑼，鼓著腮幫子吹吹打打，要是掛上紅綢子，這一行人活脫脫是要去迎接嫁娶。

　　忽然，謝元澈心里猛跳了一下，只見大轎旁邊有一人緊緊隨行，時不時踮起腳跟轎中人說些什么，長得一張鞋拔子臉——竟是薛義。

　　那轎中人……難道是傳說中的瞿王？

　　怪不得這么聲勢浩大。

　　溯陽王沒見到，竟然莫名其妙見到他叔叔，謝元澈搖搖頭，覺得自己時運(yùn)不是一般的不濟(jì)。

　　等那大轎耀武揚(yáng)威地過去了，謝元澈望了片刻，心中一動，當(dāng)機(jī)立斷跟了上去……

　　下一刻，謝元澈深感自己的聰明睿智，這瞿王殿下不管名聲如何，此刻對她來說就如同旱苗得雨——她偷偷跟隨一隊浩浩蕩蕩的人馬而去，在一處宅邸前站定，該府碧瓦朱檐，氣派不凡，謝元澈抬頭一看，匾上四個燙金大字“溯陽王府”。

　　歪打正著了！

　　謝元澈躲在暗中，只見轎簾一掀，瞿王爺昂首闊步地走出來，先是抬眼看看緊閉的大門，后又看了看身側(cè)仆役，估計是他眼神太有殺傷力，他身邊一眾仆役立刻彎了脖子，數(shù)石子的數(shù)石子，裝死的裝死，誰也不敢直視自家主子，成了名副其實(shí)的“龜兒子”，只有薛義依然人模狗樣地站在一旁，仿佛要附耳說些什么。

　　從謝元澈的角度只能看見這位王爺壯闊如山的后背，看不見面部表情，不過不知道為什么，她卻極其敏銳的嗅出“來者不善”的氣息，當(dāng)然，這個“不善”不是沖她。

　　只見一個仆役得了命令，拾級而上，輕扣帶錫環(huán)的王府大門，聲音卻十分洪亮，謝元澈聽得清清楚楚，“瞿王爺駕到，溯陽王殿下可在府內(nèi)？”

　　王府大門既厚且重，大開需要好一番功夫，一長串刺耳的“吱呀”聲，謝元澈捂了半天耳朵，那門才開了一半，只見一個滿頭汗的中年男子順著門縫小跑出來，見了來人，先是一揖到地，繼而笑意盈盈寒暄客套，最后在瞿王爺肩膀微微抖動之后，總算是把人請了進(jìn)去。

　　謝元澈看得奇怪，總覺得這叔侄倆關(guān)系非同尋常。

　　那廂，李玄宥橫弓跨馬，一口氣打了數(shù)十只野雞野兔，總算是堵住了蕭小侯爺?shù)淖臁?p>　　遠(yuǎn)處忽然傳來馬蹄聲，李玄宥閉眼細(xì)聽了一會，笑道：“打個獵而已，這怎么還追過來了！”

　　蕭隕不明所以。

　　須臾，見一人一馬飛奔而來，馬上騎士衣角被吹得獵獵而飛，眉宇間一派傻了吧唧的憨實(shí)氣，和胯下駿馬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李玄宥揮舞手中炸了毛的野雞，老遠(yuǎn)開始喊：“程也，你給我停下，再不停下就要踹著你家殿下的腦門啦！”

　　馬上這位略微憨實(shí)的騎士正是程也。

　　前幾天，程也充分發(fā)揮了自己與生俱來的笨頭笨腦，有幸惹怒了溯陽王殿下李玄宥，險些被一掌拍死，本來已經(jīng)做好后半輩子在后院安安分分養(yǎng)馬的準(zhǔn)備，卻沒想到峰回路轉(zhuǎn)，殿下在事后第二日竟然不予計較，而且下令，收了他做了近衛(wèi)——當(dāng)然依他那三腳貓的功夫，誰護(hù)衛(wèi)誰還不一定呢！

　　李玄宥這人本就不是什么頤指氣使，視手下如豬如狗的暴虐主子，那日只是情急才打出一掌，不過手下還是留了三分力道，并不損人筋骨，事情過去也就罷了。

　　而之所以不再讓他養(yǎng)馬，除了王府后院實(shí)在沒什么多余的馬之外，李玄宥也看出來程也確實(shí)是個良善之人，在如今這世道，愚笨的良善之人遠(yuǎn)遠(yuǎn)比那些把聰明勁用在溜須拍馬，算計人的人彌足珍貴。

　　畢竟打了人家一掌，他心里也十分過意不去，想來想去，想出了一個賠罪之法，李玄宥讓廚房熬了一大碗雞湯，作為那一掌的補(bǔ)償，程也看到面前雞湯時候不僅泫然淚下，還有點(diǎn)膽戰(zhàn)心驚，硬生生把一整碗雞湯給抖掉了半碗，才受寵若驚的喝了。

　　就此榮升為溯陽王殿下的近身護(hù)衛(wèi)。

　　在距離李玄宥還有二丈的時候，程也狠狠一拉韁繩，然后利落地翻身下馬，來了一個單膝跪地：“殿下。”

　　李玄宥笑了笑，將手里的野雞一把扔到蕭隕的懷里，灰褐相間的雞毛迎風(fēng)飛舞，飄了蕭隕一臉，有幾根干脆插到了他的頭冠上，把蕭小侯爺氣得直瞪眼睛，活像個老學(xué)究。李玄宥那廝恍若未見，自顧自走到程也身前，一拍程也后腦勺：“哪來這么多禮，趕緊起來，不嫌累得慌。”

　　程也摸摸后腦勺，傻笑著站了起來，隨即一臉正色道：“殿下，瞿王爺來了，就在前廳候著呢，說是今天見不到殿下就不走了，屬下們實(shí)在沒辦法，這才特意來尋。”

　　李玄宥神色微動，頓了頓，隨即用手中的翎羽箭一指地下如小山般的獵物：“不走就不走，那就把這野雞野兔什么的全帶回去，晚上給我皇叔熬湯喝，對了，順便還得跟他要飯錢，他家大業(yè)大，總不能讓他過來白吃白喝吧，嗯，也不多要，一百兩銀子夠了。”

　　程也：“……”

　　殿下真是摳出境界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