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問你個問題。”輕朗的女聲添上嚴肅的重音，陳宇對霍夫人的好奇又多了幾分。

　　“您說。”

　　陳宇固然低著頭站在廳中，但他還是用余光瞟到霍剛將軍一個勁的對夫人使眼色。

　　“你，這么好的學問和武功，為何要來我霍府當個侍讀呢？”

　　夫人故意將聲音拉慢，加上整個空曠的房子，悠長的鉆入陳宇的耳朵，讓他有些發愣。

　　是啊，為什么呢。

　　陳宇反問自己。

　　連自己都給不了答案的問題，要怎么回答呢，他不能將實情和盤托出，但也不能就此搪塞過去。因為顯然，霍夫人是有所考慮，才這么問的。

　　太廢物的又不能要，文武皆能的還疑心重重，這實在是一道沒有正確答案的考題。

　　“你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是說，你這么好的學問和功夫，若是參加文舉武舉，不談名列前茅，躋身三甲，也定能混出個名堂。在我這里，怕是委屈了你，因為你要知道，這個侍讀可是要當五年的。那時，你便錯過了科舉的年齡。”

　　陳宇所在的晉國，有著較為公平的科舉制度，年齡限制在十歲到二十五歲間，十歲第一年進行鄉試，鄉試前有破例推薦的童生，耐人尋味的，童生是沒有年齡限制的。也就是說如果老先生您二十五歲還沒有登科及第，不要緊，還是有機會的。根據每個鄉里分配的名額，您老若是在鄉里有名且在同等年齡的人群中拔得頭籌（事實上這種人特別的多）即有機會和不到十歲的小朋友們一起參加鄉試。鄉試是十歲即可參加第一次，若是沒有通過，還要回爐重造三年和其他十歲的小朋友們一起奮斗（也可能是七老八十的先生），鄉試通過的人，叫秀才。如果拿到秀才名額，那么就恭喜你，你可能就有穩定的工作了，國家會征求你的意見，你可以在公立書院教學，邊教邊考還是以此為生全看自己。

　　再上一級的考試叫會試，會試就相當于省內考生的競爭了，這一級的考試基本上就是年齡差距不大的年輕人了，除非你能在鄉試中被考官強烈推薦，要不然超過二十五歲的秀才一般不能參加會試。這個考試通過，基本就可以燒香慶祝了，不是因為可以當官發財，平步青云，而是你的選擇更多了。你可以選擇在省級書院教學，前一百名選手還可以參加國家撥款的集訓，為期三年，吃住不愁甚至給考生家里補貼，也有幾率在官員不足的情況成為縣令的后備人選。

　　會試再考就要進南京面圣，稱為殿試，殿試由皇帝老師親歷現場，如果你再次考中，就是登科進士，就是真正的牛人了。

　　啊，話題扯遠了，此時陳宇正糾結在問題的答案上。

　　陳宇輕輕抬起下顎，這次他選擇直視霍夫人，霍剛見他這幅模樣想起小時候蹲在市集叫賣的自己遇到無理征稅的縣吏時，那種神情。

　　真是的，這孩子很不錯嘛，或者和文豪那小子一樣，去尚書院找個年紀輕輕的來也好，反正就五年。

　　“因為，家里需要錢。”

　　如同博弈的兩人，陳宇棋子落下，等待著對手的應對。

　　“這孩子，還真是實在。”霍夫人輕舒了口氣，微皺的眉頭舒展開來。有趣的是，霍將軍和陳宇也是同樣的心情。

　　“你不必擔心，只要在這里好好干，銀錢自然是少不了你的，要知道，我可是一直寵咱家二少爺的。”夫人半開玩笑地說著，氣氛逐漸緩和，將軍也同樣上前拉住陳宇，和他說笑著。

　　這五年，應該會很開心吧。陳宇挺了挺僵直的身子，和霍剛不似主仆般走出大堂。

　　只留夫人斜依在太師椅上，半閉著眸子，氣息均勻，如同午后小憩的軟毛貓。

　　不一會兒，一旁的侍女勤快的拿來一床小被，給夫人輕輕蓋上，陽光從窗紙透過，映在夫人半邊臉上，配上唇上的紅色胭脂、金黃的發簪，顯得格外雍容，侍女有些發愣。

　　突然，夫人睜開眼睛，這倒是嚇了緊盯著夫人的小侍女一跳，以為吵醒了夫人。

　　正低著頭等待著主人的懲罰，而眼前的身影卻靠過來，將雙唇貼在她的耳邊，呼出的鼻息弄得脖頸癢癢的。

　　“蘭兒，你去幫我辦個事。”

　　霍文杰將毛筆輕輕放在撅起的上唇和鼻子中間，而毛筆的筆桿仍舊比上唇能伸出的距離寬，只得向后仰著脖子，保持平衡，希冀他不會掉下來。

　　“啪嗒！”

　　浸著墨汁的狼毫按在面前的宣紙上，留下墨痕，向周圍綻開，連下面的紙張也跟著遭殃。

　　“啊！”

　　在李先生留的書寫作業上留下這么一片，怕是要挨手板不成，他手忙腳亂的忙活一陣，發現還是要重新寫一份。

　　焦躁的摘下帽子，將束發散開——霍文杰并不喜歡戴著帽子，尤其是剛剛入秋，天氣還有些悶熱，這不就相當于頭上安個蒸籠嘛。

　　“杰兒，杰兒。”外面傳來霍剛將軍雄渾的嗓音，和急促的敲門聲。

　　“來了來了！”霍文杰這么叫著，嫻熟地將放在膝蓋上的《綠林志》混入零散的四庫全書中，并滿意地看了看。

　　完美，根本看不出來。

　　這么輕輕念叨著，將門拉開，門前赫然是穿著紫色朝袍的父親和一個剛剛見過的陌生人。

　　看來父親是剛剛下午朝，而眼前的年輕人，則是今天唐突敲門的人，說來當自己的侍讀，看這架勢，是父親同意了？

　　想到要面對自己的老媽，文杰吐了吐舌頭，帶著壞笑看著陳宇。

　　“額，這是陳宇，這是文杰，你們認識下，文杰，以后他就是你的侍讀了，要在一起五年呢。”

　　陳宇感到背后有一只手在慢慢的推自己，便率先跨了半步，伸出手：“我叫陳宇，二少爺你好，以后就由我來陪你讀書。”

　　說起讀書，陳宇腦瓜仁從里到外的疼，而且是一陣陣的。這回倒好，來了個全天候看著自己的，以后想偷個懶，翻個墻跑出去都沒時間了。我的老媽喲，我真是太愛你了。

　　所以他也沒有立刻迎上來，但還是抓住了那只手，在握手的同時使著暗勁。

　　“那個，老爺，你先帶我看看住處吧。”陳宇泰然的抽回了手，面不改色的盯著老少二人。

　　可以啊，小子。

　　霍文杰握了握硌得生疼的手，暗自較勁。

　　“好嘞，來來來。”

　　兩人剛走沒多遠，霍文杰就跑回屋子，拿起小圓桌上放的核桃，用力的捏著，握在手心，然后待到臉色都有些泛紅，將手松開，核桃完好無損。

　　“哼！”霍文杰不滿的噘著嘴。

　　陳宇照常的溜達到清記酒巷，明天就要開始自己的侍讀生活了，還要找個時間辭掉武館的工作，而且還要提防霍夫人對自己的戒心，以及面對小少爺不懷好意的態度。

　　想到這些，真是比霍文杰的頭疼還要更甚十倍，畢竟武館相對是個自由的職業，現在可就是真正的“寄人籬下，寢食難安”了，就算沒有簽賣身契，但也不代表那些古板的老先生怎么看陳宇。

　　晃著手中的酒杯，看著倒映著的燈火顏色，一口吞下，酒精灼燒著喉嚨。今兒算是破例，也是手中有些閑錢，陳宇嘗了嘗清記酒巷最濃的一種酒：赤。

　　這酒性確實烈，陳宇還沒喝上幾盅，就有些意識飄忽，意識到再這么喝下去，就會醉倒在這里，他便結了賬，起身回霍府。

　　秋天的天氣就是中午燥熱不減，晚上卻還有些微涼，被涼風一吹，酒勁便散了三分，陳宇隨性的決定再去晉元湖轉轉，讓麻痹的大腦在湖邊的冷風中慢慢蘇醒。

　　微醺的大腦會有些反應遲鈍，當陳宇被人用手攀到肩膀上時，他才反應過來后面有人，緊接著一疼，雙手被反綁。來者使的似乎是晉明門軟拿功，陳宇心中一驚，慌忙做出應對，卻發現自己的掙扎卻被來者卸了力，甚至借力將他攬在懷中——正是“懷抱琵琶”這一式。陳宇一急，運起內力，借著烈性酒勁，比平時運功更加兇猛，將對面護在自己兩腿間的腳猛地向左前方一蹬，來者自然沒有想到，大腿筋被扯了一下，吃痛地松勁，陳宇旋轉肘部向后打去，得以脫身。

　　“跑！”

　　陳宇不知道為什么有人要抓他，但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現在不跑，就跑不掉了。

　　陳宇運起輕功，攀上就近的一處矮墻，向前跑去，也來不及看是哪個方向，用內力保持平衡，以免自己因為慌忙摔在地上。

　　而后面的人也反應過來，以絲毫不遜色的速度追趕而來，陳宇使出自己輕功的一招“留影痕”，這招以快速的爆發可以造成別人視覺上的錯覺來欺騙對手，在分岔的路口十分好用，果然后面的人被晃的走錯了路，陳宇又跑了一會兒，并飛身上了一處大宅的石墻，向后張望著。

　　“呼，呼。”平穩著自己的呼吸，陳宇有著劫后余生的暢快感，但同時他的腦中又冒出了無數個問號，自己難道被發現了，有人派晉明門的人來抓自己，但來者的武功又不太扎實，不像是大內人士，而且陳宇自信保密工作做得很好。那就是霍府的人，莫非是那個小少爺派人來捉弄自己，亦或是霍夫人對自己還是極不信任？

　　他此時只想好好地找個地方坐一會兒，緩一緩，這也許是個危險的信號，告訴自己不要去霍府做侍讀的信號。

　　慢慢的從墻上下來，順著樹木的陰影和墻邊慢慢留過來，里面是個比霍府稍小的宅子，但也算得上是有錢人家，至少有很多閑置的空房，宅子燈火通明，還有石雕的假山。

　　陳宇躲過幾處巡邏的家丁，慢慢的摸到宅子的深處，他以前干過飛賊，偷過一些東西，對這些還是輕車熟路，但他這次并不打算偷東西。一個是以前是偷點兒盤纏，偷完就離開那個鎮子；再一個，他現在也不缺錢。

　　這家人還是真的雅致，讓陳宇想起自己模糊記憶中家里老宅子的模樣，房屋間四通八達，大大小小的植物更是幾乎鋪遍了周圍，中心的一處花園更是活脫脫的藝術品，莫名的芬芳躥進陳宇的鼻子里。

　　而這一切從一處竹林便消逝了，最南邊的竹林，似乎是人工培育出來的，因為此地并不適合竹子的生長，但還是顯得分外別致。

　　悠揚的簫聲在柱子間反射，傳到耳朵里仿佛很多人的合奏，令人心馳神往，想要一探究竟。

　　陳宇躡著腳，輕輕地撥開面前的竹子，緩緩地前進。

　　在之后的五年里，陳宇開始篤信命運的安排，因為，當他撥開竹林向里面窺去的時候，唯一見到就是那位女子。

　　女子身披一襲霞衫，里面是白色的錦緞長衣和素色的十二褶裙，長長的青絲垂在兩肩。修長的雙手握著一支玉簫，放在嘴邊，和她皎白的面龐互相呼應，由于冷風吹過，在臉頰繡上淡淡紅暈。婉約的腰身，雖含蓄，但卻使人遐想。雙腿疊在一起，帶著調皮地靠在木制柱子上。

　　最讓陳宇心動的，也是滿足他腦海中對仙女幻想的，是女子疑惑地看向竹林陰影，疑似發現了什么的時候，月光低垂，映在瞳孔中那不雜一星渾濁的褐色光芒。

　　而陳宇終于也知道，自己是要做一次賊，而要偷的，就是眼前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