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半山園。

　　王安石一夜未眠。

　　夜色已深，山中風(fēng)過叢林，起伏如海潮，一如他心頭萬千思緒。

　　與簡大夫一番傾談，讓他隱隱生出希望和期盼。

　　讓他不再介懷個人得失，以及與皇帝之間的芥蒂。

　　皇帝欲整頓冗官，卻又不知從何著手，特地讓簡大夫帶來密詔，詢問他的意見。

　　讓他想起從前君臣奏對，共圖大業(yè)的夙興夜寐。

　　他端坐書案前，鋪紙醮墨。

　　落筆三字：大、部、制。

　　那是秦洛關(guān)于官僚改革之論，讓王安石有種醍醐灌頂，豁然開朗之感。

　　本來他對改革官制并沒有多少興致，但少年的分析讓他覺得勢在必行。

　　少年所述的大部制，即為合并機構(gòu)，裁減官員，罷一切空名者，使官員名實相符，有職有權(quán)。

　　以職務(wù)與級別定薪，對官員進行考核和任用。

　　簡單易行，實為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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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輕時那種“大有作為之時，正在今日“的激情涌動而起，王安石將桌上雜物一掃而空，伏案疾書。

　　“臣愚不肖，今蒙恩密詔，有所任屬，而當(dāng)以使事歸報陛下。幸甚…..

　　卿士大夫位官居職，知使責(zé)任，不失寵祿之實，須得易之以階，因而制祿……”

　　直至晨曦初現(xiàn)，完成上疏《大部制策論》，王安石才上榻安睡。

　　一覺好睡，直至申時方起，王安石穿戴齊整，準(zhǔn)備出門。

　　老仆并不詫異，因王安石興之所致有時會半夜出門，或是夜游秦淮或是到山上游玩觀日出。

　　在山下定林寺還有他專門讀書的禪房。

　　“老爺是想乘船到城里還是到山上？”

　　“書院。”王安石簡潔說道。

　　到得江寧書院，陳山長不在，另有教習(xí)先生接待。

　　他識得王安石是書院助學(xué)先生，所以對王安石禮節(jié)周到。

　　只是當(dāng)王安石問起秦洛這個學(xué)生時，有點茫然，逐找了齋仆來問。

　　齋仆將王安石引領(lǐng)到秦洛和蕭七所居齋居。

　　這齋居靠近山邊，十分破敗。

　　外舍生寒素子弟不多，但凡有點經(jīng)濟實力的學(xué)生都不愿住這破房子。

　　到最后，只剩下蕭七跟秦洛兩人。

　　蕭七是舍長，也叫齋長，而秦洛則是副齋長。

　　官多兵少，兩人互相監(jiān)督。

　　門并沒有上鎖，推門而入?yún)s不見其內(nèi)有人。

　　教習(xí)請王安石移步到山長居室喝茶等候。

　　王安石婉拒好意，擺手道：“不，我在此等。”

　　他讓王照和老仆兩人先行在齋舍外面等候。

　　他走了進去。

　　居室陳設(shè)簡陋，但天色尚晴，室內(nèi)敞亮。

　　王安石一眼看到當(dāng)中一張大書案的案頭上堆著許多書，其中幾本放在顯眼位置的正是他所撰的《易解》和《淮南雜記》、《三經(jīng)新義》。

　　他坐了下來，手邊碰到一本冊子，封面上手寫著集詩二字。

　　字體清勁，正是當(dāng)日少年所書字體。

　　想來是這少年詩集，卻不料翻開第一頁，上面手書的竟然就是那首王安石最熟悉不過的小詩。

　　“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唯有暗香來”。

　　王安石心中微動，翻看第二頁，果然還是他的詩作《泊船瓜洲》，只是這首詩寫于他第一次罷相之時…..

　　《登飛來峰》、《郊行》.....數(shù)十首他的舊作錄于其上，更有雜文《傷仲永》.....

　　翻到最后，在他那首《金陵懷古》后面的一首詞，名為《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同是詠金陵，卻不是他所作。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解愁供恨……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fēng)，季鷹歸未……可惜流年，憂愁風(fēng)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上片大段寫景，由水寫到山，由無情之景寫到有情之景，而下片移情及物。

　　卻是將那種自傷抱負(fù)不能實現(xiàn)，世無知己，得不到同情與慰藉，報國無門，抱負(fù)難展的抑郁悲憤的失意感概盡數(shù)展現(xiàn).

　　季鷹、斷鴻、游子……..飄零的身世，孤寂的心境。

　　真情流露，意境高遠，筆力遒勁，水準(zhǔn)絕對是大家之作。

　　若此詞真為那個叫秦洛的少年所作，如此才情和筆力堪比愛子王雱。

　　王安石反復(fù)品讀數(shù)遍。

　　歡喜、驕傲、悲傷、凄涼、倉皇……

　　因這首詞帶來的情緒挾裹了王安石，讓他想起愛子王雱因為支持變法，而在官場爭斗中罹患瘋病，導(dǎo)致子死妻離，最后壯年而逝。

　　他一時凝噎。

　　外面?zhèn)鱽硇鷩W之聲，腳步聲由遠及近，王安石緩緩起身，然后屏息靜氣站定。

　　他，回來了.......

　　有少年撞了進來。

　　金黃夕照映在他的身后。

　　王安石的眼睛只在少年的身上停留數(shù)秒，便望向外面。

　　外面脈脈余輝，荒草搖曳，卻并無人跟進。

　　眼前的少年并非秦洛。

　　蕭七看著王安石，掃視室內(nèi)并無其他人，他忽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涕淚交流：“請先生放了我兄弟，他不是壞人！”

　　王安石回神，一驚：“他….他還未回書院?”

　　蕭七拭淚道：“我很久沒有看到他啦！”

　　王安石腳下一踉蹌，差點摔倒。

　　王照急奔進來，扶住了他。

　　王安石深吸一口氣“王照，你馬上帶人去尋那個少年……“

　　“鐘山、白塘、定林寺…..每一個地方都不要錯過…..”

　　“問問山中獵戶，附近是否有猛獸出沒…..這兒曾出現(xiàn)盜匪，王照，你還得要報官府……不，不能報官府，以免打草驚蛇，你需得暗中尋訪…...”

　　王照有點意外，他見慣王安石孤直冷漠和郁沉，見慣王安石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沉穩(wěn)，卻甚少見到他這種緊迫而微帶慌亂的神色。

　　說到最后，王安石聲音驟然暗?。骸吧?，要見人！死，要見尸！”

　　…..

　　任大頭緩緩睜開眼，隨著神智的復(fù)蘇，徹骨的痛感也隨之而起，他忍不住發(fā)出一陣伸吟。

　　想抬手，才想起一只胳膊已經(jīng)沒了。

　　從前他砍的人時候，從來沒有想過，被砍了胳膊的滋味原來如此難受。

　　這兩日的重刑，讓他仿佛聞到自己的尸臭味，快死的時候，腦海里全是那些被他砍得鮮血淋淋的臉和被捅得稀巴爛的身體。

　　還有那些被他剝得衣衫不全，弄死了扔在荒野喂野狗的婦人。

　　這些人仿佛都一起向他索命來了。

　　置身之處，寒氣嗖嗖，讓他幾疑到了陰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