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分鐘后,岑今從的士上下來。令既堯已經坐在教學樓前的長椅上等她,身邊還有個背著大提琴的小孩。小孩身高還沒琴盒高。畫面滑稽,沖擊力太強,讓岑今心情掃了陰霾。兩個人在長椅上玩魔方,主要是令既堯玩,指點那小孩。岑今走過來,小孩率先抬頭。
“漂亮姐姐好!”
岑今笑他,“嘴真甜?!比緩罌聰蛄羆葓潁榻B。
“老師的孩子?!?p> “在這兒練琴嗎?”岑今在電話里聽到琴聲,隨口問一句。
還沒等令既堯回答,邊上小孩就替他說,“他今天只練了二十分鐘。你電話來了,他跟我媽說下周來補練。我都練完了,他還在這里沒走?!?p> 令既堯被人捅破真相,有些局促。
“你們在談戀愛嗎?”小孩的目光在兩人之間逡巡。這個問題讓令既堯心口一緊,既期待又害怕。
“你懂得還真多。”岑今笑他早熟。
“你沒正面回答我?!斃『⑼嶂^,嘟嘴不滿意。
令既堯怕岑今不高興,趕緊阻止:“小學生一邊呆著。”
“別老是小學生小學生的!馬上上初中了!”小學生抗議。
“六年級也是小學生?!繃羆葓蚪o他一個摸頭殺。
“哼!不說就不說!我走了!”小學生也是有脾氣的。
待小孩走了,令既堯站起來,接過她手里的運動包,柔聲問她接下來去哪兒。
岑今看令既堯,一時間恍惚。好似一輩子那么長的時間,她都可以依靠。有個人在你需要的時候隨時在身邊候著,這是莫大的幸運。
“離家出走自然要去浪跡天涯!”一出口就要豪放點。
手機關機。她拉起令既堯去了電玩城,準備殺個昏天黑地。
令既堯趁岑今還在廝殺,往家里報備,說回學校那邊住了。夜深了。令既堯再次咨詢她,要不要送她回家。大抵是夜風吹得腦袋清明了許多。
打開手機。又給外婆打了電話,外婆早就從岑滄那里知道了,只說安全第一,別的沒再說。
她收了手機,令既堯正好左右手握著兩杯奶茶走過來。
“帶我走吧?!?p> 令既堯不說話,把左手的奶茶遞過去,牽起岑今的手,帶她回家。
誰不曾有過這樣的念頭:永遠活成小姑娘,有人總是對你有求必應。在這個晚上,冰川有融化的跡象。
開門的瞬間,好像真的有領媳婦回家的感覺。真實到不自然。這種情侶非情侶,卻勝似情侶的關系,哪里是一年多前自己敢想的。
他還沒現在這么高,有天下雨,人潮里傘面流動。岑今像是在包里翻找東西,歪著脖子,夾著傘柄,腳后跟一滑,是令既堯適時扶住她的手肘。她輕聲說謝謝。他傘面壓得低,看不見臉,心里有多緊張,回她一句不客氣,便快速離去。如今她在他家里,聽著衛生間里的水聲??詬繕嘣?,近在咫尺,異常想念。
所思不如所行。他真的做出了大膽舉動。在外面脫光,擰開門把,浴室里水霧彌漫,濕氣升騰。岑今沒有聽到,她抱著雙膝,蹲在花灑下,頭埋在大腿里。
令既堯腦子一片空白,只有機械性動作,蹲下,跪地抱住她。此刻特別想為心底的卑鄙想法抽自己臉。
她在哭。她在哭啊。他怎么能忘了第一次近距離說上話的時候,岑今就是在幾乎漆黑的老體育館里發泄情緒。今晚打電玩那么高興,全是掩飾。她說了她是離家出走。再怎么高冷模樣,她也是脆弱易碎的女孩啊。
岑今很美,她哭的時候更美,眼淚像一團葉緣帶黃的金邊瑞香。他不愿她的美因為眼淚而綻放。
半夜,岑今口渴,不得不醒來??粗蜆悵幱襖锏娜?,為了抱她,蜷縮著身體。眉眼分外妖嬈,用手勾勒他鼻梁,像是撓癢癢,令既堯睡得淺,眼球轉動,微微睜眼。啞著嗓子問她是不是要喝水,岑今點點頭,他撐起身子,還不是很清醒,低頭坐在床上暈了一會,背脊突兀。岑今動了動,他以為她要起來,按住腿,“別動,我去?!鄙鉅乖詡澎o的光線里,勾勒岑今美好的線條,令既堯突然明白川端康成筆下的字句:你連指尖都泛出好看的顏色。真實不虛。
第二天。出走不到二十四小時的岑今從令既堯家里出來。自己主動成了無家可歸的人。華城大酒店就在學校附近,隔著令既堯小區一個街區。那里有岑滄的股份,她到前臺開了套房,就這么準備長期住下?;亓思覠o非是大人要找理由告訴她,為什么白歌會在家里,為什么她住進了俞秋妍的房間。但是她不想聽,已經無關緊要了。她放不下,所以沒必要解釋給她聽。不管白歌在不在,她和俞秋妍的關系始終是母女兩個人的關系。關系是好轉還是惡化,沒有區別,終究是母女之間的事情。
這件事就此雪藏。岑滄知道了女兒的打算,沒再說什么,反正快高三了,離著學校近也不用每天倒騰回大院。他就應下了,那邊自己去和外公交流。外公外婆也能理解青春期的孩子情緒不穩定,不再說什么。
岑今住到酒店以后,冷月青按照她的指示到她家里把剩下的需要品搬來。冷霜白也來幫忙。兩個人走到岑今的套房里,冷月青是到處參觀,大呼小叫,忍不住贊嘆一個人也太爽了。冷霜白手指絞在一起,不知是該先道歉還是先解釋。岑今看出了他的局促,“小白。翻篇吧。”他一聽,舒了口氣,關系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他還是不懂岑今的心。
岑今也會約著姜娜娜或是路過的文雯她們上來坐坐。這里比家里方便多了。冷月青更是呼朋喚友把岑今這里當成了俱樂部。令既堯時常被岑今招呼到酒店里。有時候送個夜宵,有時候一起打桌球。當然,還有明目張膽的陶冶情操。岑今約令既堯的時候,總會巧妙的避開。刺激是王道。
期末考前的溫書假,令既堯又來了這里。關了中央空調,開了窗戶,兩個人穿著浴袍,吹著風,趴在被面上做題。思維模式的高度統一使得兩個人不管是學習還是玩樂交流起來都如魚得水。岑今覺得好久沒有這么快樂。夜晚的星空,親吻她的心。人生生來皆苦,誰都想離苦得樂,快樂至死方休。惋惜的是,人類熱愛幻想不現實。
城市寂靜無聲,岑今睡著了,小夜燈里令既堯溫柔地用目光描摹她的容顏。也只有在這樣安逸的時刻,他把心剖開給她。我愛你,既是世上最沉重的話語,也是最輕的,風一吹,就聽不見了。岑今聽到了,聽得清晰,翻了身佯裝沉睡。她在光的背面睜開眼睛,在令既堯看不到的地方,凝視深夜里的黑暗。
王爾德說過,“不夠真誠是危險的,太真誠絕對是致命的?!繃羆葓虻腦捊^對是后者。這位詩人還說過,“一個人總是可以善待他毫不在意的人?!貶癲桓蟻胂罅羆葓蛞蔀樗諞獾娜耍塹貿惺芩墓詮埍╈澹惺芰硪粋€人的生命之苦。他很美好,真正本質上美好的事物是不屬于岑今的,她這樣想著。三個字將她晚上的快樂感丟進了碎紙機里粉碎。
童年的記憶與經歷嚴重反射在或影響到每個人接下來的一生。岑今沒有意識到,她對人的態度已經承襲了俞秋妍對自己的態度。不負責任。或許,她已經意識到了,但是很快被心里其他的念頭打壓下去,并不承認。令既堯像是為她量身定做的伴侶人類,她在本能抗拒,甚至想要推開他,恐懼畏縮將不斷常態化,但是最初是自己迎上去的,她渴望嶄新的介入,渴望生活里有一點不同的光亮,相處中的一切都過于美好,舍不得。內心掙扎拉扯,不下結論。
適得其反是令既堯最害怕的,在這個深夜,他成功做到了,一切都推向深淵,加深岑今的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