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沈第卿就被召去宮中議事了，報名赴邊的道士也悉數集結在沈府清園。隨之，第一批采購的藥材就送到了，請孟長寧清點。

　　大大小小幾十個箱子，里面的藥材都要一一檢驗，以防錯漏。這活不重卻極其費神，還好人手多。孟長寧舉著登記冊，穿梭在箱子和彎腰檢驗的人叢中，每查驗一個便登記在冊。

　　中午時分，沈第卿從宮中回來，門前下馬直奔清園，遠遠的，孟長寧就聽見一聲：“孟道長！”

　　她抬起頭來，腰彎久了扯的酸痛，不由用手暗扶一把，舉目見沈第卿一路小跑躍過門檻，嘴里喊她道：“孟道長！”

　　孟長寧慢慢站直了腰，微笑道：“小沈大人。”眾人也隨她行禮，小沈大人叫的連綿起伏，響成一片。昨日這些人還在稱他為沈大人。

　　孟長寧故意的。沈第卿心知肚明，嗔怪一眼卻帶著笑。他禮貌地與眾人拱手互道辛苦，等走至孟長寧跟前，微微側身刻意遮擋住她的面容，小聲問她：“累嗎？”

　　“還行。”孟長寧嘴上不說，手卻下意識地扶上了腰，常年山中勞作，她這腰不太好。

　　沈第卿見狀，腰身挺直，音容板正：“孟道長，宮中還有許多雜事需要同你商議，請隨我來。”

　　？孟長寧被他唬了一跳，平白無故這是做什么？

　　在接到沈第卿的眼神警示后，孟長寧只得乖乖地跟著他進了書房。

　　剛合上門，沈第卿便指了指椅子：“坐著核對吧。”

　　孟長寧見他手里也揣著冊子，問道：“你拿的是什么？”

　　沈第卿道：“這是你們隨行糧草的冊子”他邊說邊坐了下來：“我要親自核對，萬不能出差錯。”

　　孟長寧點了點頭，默默走到一邊的幾案旁，跪坐下來，繼續翻看手中的登記冊。

　　盛午的陽光，透過窗欞紙照射下來，不似戶外耀眼刺目，整個室內布滿了柔和的光亮。

　　沈第卿提筆寫著什么，孟長寧也在專心翻閱，窗臺上偶爾來了只嘰嘰喳喳的小鳥，啄著花盆里的枝葉，等它無聊后又飛走了，二人還是頭都沒抬。

　　這次赴邊抗疫時間緊，且事關重大，整個啟明國都繃著一根弦。

　　過了一會，書房的門被推開了，二人應聲看去，沈府的小廝提了食盒進來：“少爺，孟道長，夫人讓我送梅子湯過來，給大家解解渴。”

　　忙了一上午，確實口干舌燥的，孟長寧小小的啜了一口，甘涼入脾，甚好。

　　見沈第卿手中筆不停，孟長寧湊了上去，想看看他在寫些什么。

　　沈第卿卻忽然轉過了頭，二人近在咫尺，呼吸可聞。

　　她眼神清亮，與他對上時，卻總想逃，沈第卿忙喊住了她：“長寧，你來看看這清單中可還少了什么？”

　　孟長寧很好騙，立刻就被桌上的清單吸引了去。沈第卿笑笑，繼續執筆疾書。孟長寧端著小碗梅子湯，探身去看，手里銀勺有一搭沒一搭的攪著。

　　情動猶如盛夏白瓷梅子湯，碎冰撞壁響叮當。

　　緊鑼密鼓的籌備了兩三日，明日便要啟程了。這天黃昏，忽然有人到訪，穿著黑色斗篷，從頭到腳遮了個嚴實。

　　在孟長寧的注視下，來人緩緩摘下斗篷，露出了那張讓她無比思念卻又憎怨的臉。她的大師兄，長恕。

　　“好，好！我立刻就回觀里把你的名字從師門里劃去，絕不讓苦梨法師為難！”屋內傳出孟長寧憤怒的吼叫。

　　等沈第卿接到消息時，孟長寧已經出了沈府。

　　落日圓沉，野風戚戚。沈第卿一路追趕，終于在上逾山路看到了孟長寧的身影，他追上去，大喊道：“孟長寧！”

　　孟長寧沒有回頭，直到沈第卿拉住了她的袖子，她用力甩開，怒不可遏地沖他吼：“你還來干什么？！”

　　沈第卿沒料到她竟然如此大的反應，一時怔住了，接著便看見她聲淚俱下：“你已經猜到了，我師兄長恕就是馭靈宗的苦梨法師。那你就應該知道，現在守住槐清觀的責任都在我一人肩上了。”她哭地抽抽噎噎：“沈第卿，我是喜歡你，可我沒法跟你在一起了。”

　　沈第卿連忙拉起她的手：“長寧，你之前躲著我避著我就是這個緣由嗎？”他的目光熱烈：“你是喜歡我的！那就不要拒我于千里，我會幫你保住槐清觀！”

　　“你幫我？怎么幫？”孟長寧反問道：“將我娶回家，像那些個閨閣女子一樣，后半生仰仗著夫君的鼻息過活？”她譏笑一聲：“然后，再由你養活我的師祖？我師祖滄霽天尊若是知曉，恐怕會羞憤自戕吧？”

　　“長寧，不是你想的那樣的！”

　　“那是怎樣？你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沈第卿啞口無言。他確實沒有除了銀錢以外的辦法來保住槐清觀。

　　孟長寧將頭轉到別處：“我不想再依靠任何人了。我已經得到教訓了。”她復看向沈第卿：“我想要自己的命運自己主宰。哪怕最后落得一個荒涼下場。”

　　她語氣里的悲，話里的苦，臉上的堅定，都如一把匕首深深刺進沈第卿的心臟，從一開始，他對她的愛就是自私的，他只想著帶孟長寧離開上逾山，他想用他的愛把孟長寧禁錮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從沒想過，孟長寧想要什么。這一刻，他慚愧面對孟長寧。

　　孟長寧低低說了句：“回去吧。夜黑了，山路難行。”而后，轉身離開。

　　大風吹皺了兩人的衣衫，刮的發絲凌亂，上山的路似乎每一步都走的很艱難。

　　轉身后孟長寧的眼淚還是止不住往下掉，她不想傷了沈第卿，可只有這樣才能讓他放手吧。她復而又想起長恕的話，臨行出征，長恕擔心的卻是槐清觀名冊里他的姓名猶在，他擔心孟長寧沒命回來，便來找孟長寧把他的名字從名冊里劃去，以免被馭靈宗的人知曉。好極了，真是好極了！孟長寧連連點頭，淚如泉涌。

　　夜色漸漸垂落，風也停了，天上幾顆疏朗的星星，再看一眼，滄霽天尊的星宿還是沒亮。

　　孟長寧爬上熟悉的山頭，槐清觀赫然眼前，古樸安靜的一座道觀，這就是月下等她回來的家。

　　她伸手去推觀門，門軸吱呀一聲，滿院的蔥郁盡展眼前，熟悉又恍惚，才離開了幾天竟如隔世般。剛邁出一只腳，忽然想起什么，腳下一頓，回過頭，果然沈第卿就站在她的身后，站在離她十幾步的月光里。

　　孟長寧輕吸了口氣，不知該跟他再說什么，沈第卿卻開口了：“我等你回來，多久都等。”說罷，他便轉頭下山了。

　　孟長寧邁過門檻，雙手從背后合上門，站了一會，倚著門慢慢坐下來，她看向大殿的方向：“天尊，你說我這次能不能治好魔疫啊？”

　　如果治好了，道觀就守住了。如果還能活著回來，就可以跟他在一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