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天黑還有一會兒,陪你走一走,想去哪兒?”
里朝沒有想到沈暉諭還有這么有人情味兒的時候,“我聽說前朝有個李將軍,曾經也鎮守過西關城,后人為了紀念他,給他在西關造了一座祠堂,我可以去看看嗎?”
“是有這么個地方,關縣到了過年也是會去祭拜的,過了這塊山谷,有兩處分岔,一處是往西關城,另一處就是往李將軍的祠堂。我們先去城門口,等馬車到?!?p> 沈暉諭安撫黑馬,讓馬趴下,扶里朝上了馬背,里朝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這么上馬,黑馬等里朝坐好,慢慢悠悠地站直,沈暉諭利落上馬,把里朝擁在胸前,馬向城門慢跑過去。
從來沒有哪一刻,也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跟沈暉諭這么親近,親近到她能夠感受到后背處傳來的振動,親近到她能感受到鼻尖傳來的溫度。而且這還是她主動的,里朝一時無所適從。
沈暉諭要握緊韁繩,兩只手要環過里朝,肩膀不可避免地離安里朝很近。她又不說話了,心情似乎平復了一些,山谷中她的眼神,包含了太多的東西,委屈害怕無措甚至是眷戀?
本是莫名其妙的一紙婚約,夾雜著暗潮洶涌的謀劃利益,雖說她才十七歲,雖說她遠涉千里,生于勛貴,就不可避免地要去被估算價值。他既娶了,那么外頭的風雨,他不會牽涉到她,只是他沒有想到,會出現心中的震動控制不住的時候,就像剛剛她眼中含淚,執拗又堅韌,眼中似有千言。
大約是情緒激動,人有些累著了,沈暉諭發現安里朝坐在他這樣的馬匹上,沒有一點害怕不適,臉上還帶著眼淚劃過的潮濕,在風中顯得格外冰涼。沈暉諭瞄了兩眼,沒有管她,再瞄一眼,沒有管她,再瞄一眼,一手抓著韁繩,一手隨意地一抬,用粗糙的衣袖不經意地從她臉上刮過,左臉刮了一次,又去給右臉刮了一次。
里朝臉頰被冰冷僵硬的布刮得生疼,躲閃著,也只是靠他更近了,把他的手扒拉開,轉頭無辜有莫名地盯著沈暉諭。
沈暉諭手往旁邊一伸,很輕松地把里朝搭在他手腕的手撫下去,制止了她阻撓的動作。
里朝只覺得眼前一暗,一只溫暖寬大的手擋在了臉前,擋住了外面的風聲和凹凸不平的山路,只留下耳邊的一句輕言,“冷就躲一躲!”話音隨著馬蹄聲消散,很是不經意,很是隨意的樣子,卻讓里朝盯著沈暉諭的掌心,盯了很久。
高玙馬車一路跑回將軍府,又再次折回城外,居然比他們還早些到,一聽到矯健的馬蹄聲,高玙抬頭,看到威名神武的沈大將軍,前面擁著一個纖瘦身著淺綠色披風的女子,還用手把那女子緊緊護在懷里,這畫面真是,一言難盡,五味雜陳的震撼,以致高玙往馬前走的那幾個步子都是凌亂的。
“屬下見過將軍,見過夫人!”
沈暉諭一點頭,等馬不再踱步時,先下了馬,然后伸手把里朝接下來,“你吹了這半日冷風,晚間的風更是刺骨,換馬車去吧!”
時間能改變的東西太多了,上次在西山救夫人的時候,夫人和將軍還不樂意站在一塊兒呢,現在兩個人能同乘一匹坐騎,夫人此次見到馬的鎮定跟上次真是不好比,高玙這樣感嘆著,然后在身體本能下牽著沈將軍的坐騎回軍營了。
里朝在馬車里換了小小和風備好的鞋,裹上更厚實的狐裘,掀開馬車的簾子,把手里的毯子和湯婆子遞給沈暉諭。
“我不冷,不需要這些。”沈暉諭伸手擋住遞過來的毛毯,保持冷酷瀟灑地靠在馬車,閑適隨意地駕著車。
里朝便伸回手,把門簾起,她坐在門邊上,用厚毯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尊雪人。這連綿的山不算很高,但著實陡峭,只在山頂寥寥長了些低矮的灌木,從山頂一路往下的巖石單調冷硬,京城也會有這樣的山,沒有草木沒有一絲生命的跡象,在風雨的沖刷下很巖石變得圓潤光滑,同在大周國內,關縣的山是完全不同的味道,風和沙就是這座山的一部分。
沈暉諭回頭看了一眼坐成一團的里朝,沒有讓她進去呆著,也沒有同她講話,一只腿曲著,一只腿隨意掛在馬車邊緣,安靜地駕著馬車。
“沈暉諭,你駕過馬車嗎?”
來關縣之后,幾乎沒有人直呼過他的名字,在京城也少有,聽安里朝這么喊得自然,居然沒什么違和感。
“小時候駕過?!?p> 時間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娘撐著虛弱的身體,連哄帶騙地把她留在阿公的馬場,她做夢都想追上那個遠離的馬車,也許就是那個時候,在這座城的另一處,有一個正值無法無天年紀的男孩子,已經能夠自由自在地隨意地駕著車帶著他的兄弟,或是帶著家人往他們想去的地方而去。
李將軍的祠堂修建得很顯眼,過了一個岔路,老遠就看到了灰磚石鼓,在大周之前,西關城的城墻比現在低,也沒有現在堅固,從匈奴當時所駐扎的營地是可以直接看到這座祠堂的,紅底黑邊的李家軍旗始終搖曳在祠堂上,是這座城的一個信仰。
時間一晃近百年,西關的風刮過,白霧散去,綠意復生,軍旗不在,只留下被磨出凹痕的石鼓和石板臺階。
沈暉諭等馬車慢慢停下來,腳一搭地,就利落地離開了馬車,個高腿長就是有優勢。在這之前,里朝覺得自己單手撐著馬車邊緣,借助臂力和腰力把身體往外送,跳下馬車的姿勢很瀟灑,跟這么一比,真的格外的浮夸和幼稚。
“從這里走!”沈暉諭站在坍塌的圍墻邊上,等安里朝從馬車上滑下來,跟上他。
雖然該是個千古英雄,但朝堂更迭,此處已經荒廢很久了,圍墻倒了一邊,倒下來的磚頭都被塵土覆蓋了大半,大門保留著門板的樣子,只是門上搭成拱形的磚頭看起來不太牢固,沈暉諭才選擇直接從坍塌的圍墻進去。
圍墻里頭,祠堂上做裝飾的四個邊角都破了,門框上的木頭露出的紋路有被腐蝕過的痕跡,沒有腐蝕過的地方,似乎還殘有一點油漆。
院里還有一棵枝椏很少不超過圍墻高的松樹,也不知道是隨風飄落的種子,還是誰栽在這兒陪著故去的人的。
李將軍的石像就留在這樣一個破外的地方,算是這里保留得最完整的,好像被人遺忘了,又好像他一直就是獨立于世間,帶著堅韌凌厲也是最純粹的目光直視遠方。
里朝在佛像下站了片刻,轉過頭,看著一直默不作聲的沈暉諭,他依舊是姿勢隨意但又帶著難以接近的氣勢,再里朝回頭看他的時候,他動作停了一瞬,開口,“這也沒什么好看的,要不要回去?”
里朝拿開了按在粗糲石像上的手,朝著他笑了笑,“走吧,我看完我想看的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