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是人的江湖,沒有人不會死去,江湖自然也不會像一灘死水一樣波瀾不驚散發著恒久不變的惡臭。江湖也是山水的江湖,因為天地之間有過春的新雨夏的新蟬秋的新葉冬的新梅,無論它年復一年令多少花開花落,都送來新的模樣。而旁人卻從來不曾仔細想過今年的花和去年有什么不同。
“你師傅種的山茶去年第一次開花了,今年自然也要開的,你看那花瓣瓣飽滿在風中顫顫巍巍,和去年模樣有什么區別?”一個青衣老者躺在竹椅上看著小樓外墻角邊一株山茶花。剛剛下完一場雨,空氣里還帶著泥土濕潤的芬芳,雨汽彌漫在空氣里,把老人眼角下的皺紋也撫平幾分,老者旁邊站著一個白衣年輕人。他的衣衫應該被洗刷過很多次,在純凈的白色里已經可以看見粗糙的細紋,那線的細紋還蔓延到年輕人的皮膚上,臉頰上,甚至爬上了他的頭發,若不是在那眼睛里還殘留著幾分靈光顯露著他真實的年齡,在外人看來,這一老一少真像是親兄弟。
可惜千百年來,這世間似乎從來沒有出現過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也不曾有過兩個完全相同的人,帶著逝去歲月里殘留的氣息然后變成自己的氣質,不僅不會讓人產生斯人猶在的錯覺,反而讓過去的故事更加深刻地記在心里。
當許許多多相似的故事相似的人生被記住,那仿佛就變成了一個傳統。
江湖上各門各派的傳統實在不少,只是這幾年鬧得太兇太猛,許多故事終于失去了它的講述者,傳統自然就沒有了。
所以當天工門茍心塵成為暗器宗長老的消息傳出來的時候,許多人都在想天工門是不是又發生了內亂,暗器宗前長老華庚死在梨木城后五年才確認新長老,而新長老卻是出生茍家毒門的后輩,人們還沒來得及消化天工門這番大變革帶來的動蕩。一疊宗又傳聞無事禪師竟然在一夜之間禿頭生發,脫下袈裟放下禪杖,一代高僧在古稀之年竟然一朝墮落紅塵還俗隱于市井。唯一沒有傳統的北秋閣沒有傳出任何驚世駭俗的消息。但人人都清楚,天工門還是一疊宗先后傳出驚天變故不是巧合,北秋閣不論做或不做,都被無數人或明或暗觀察警惕著。
不需要證據、不需要證明,因為這一年夏天無事禪師成了一個砍柴的樵夫,背著一捆清晨剛整理好的干柴上了望君山;因為這一年夏天,天工門三公子風芝令提著一顆頭顱一腳踢開了道觀的大門。
這一年距離高風笑離開劍谷已經去了七年。這一年夏天高風笑還在草原零營令的大帳里苦苦思索帶云君離開的辦法。這一年距離大唐軍隊踏破梁王都僅僅過去一年,方蹇還在燒焦的原野里埋頭處理難民的傷口。這一年距離唐天恨去世也不過四年,那些藏在過往歲月里的血色的恩仇早就隨著土里的腐肉一道變成墳頭上的野花被秋風吹落花瓣。
這一年距離距離高風笑拜入劍谷十八年,那年夏天陽漢秋殺了梁國將軍一名、客卿十名、精甲三千,順帶廢了一位王爺的武學心境。這一年距離劍谷閉谷二十七年,距離嵐石殿滅門四十七年。
這些數字彼此之間沒有任何聯系,卻帶著魔力一般讓人忍不住去想象那些歲月里在爾虞我詐的朝堂之外,在血肉堆砌成的城墻外還有一些人單純地只為自己而活著。
窗邊的那老者抬起手,默默念著這些數字,他的目光常常迷離偶爾又閃過動人的光芒,旁邊的年輕人一顆頭始終盯著窗外,他似乎不敢低頭不肯去看老人一眼,鐘聲驚起林中的飛鳥,幾只信鴿也飛向山外。
“這江湖最奇怪的傳統當屬劍谷,旁人誰都不知道為什么公羊北要閉谷,卻又要每一個成功走出劍谷的弟子十年之后才能回去。要知道劍谷里那劍陣一向是公羊北親自坐鎮,不是宗師誰敢說毫發無損走出劍谷?要知道公羊北這一生高傲無比,弟子在外漂泊十年哪有什么好處可得?可偏偏走出來了陽漢秋這一個怪物,偏偏又走出來一個高風笑。”老人提到高風笑的時候,眼里有一剎那恢復了清明,隨即黯淡下去,他不停地咳嗽,但旁邊那人似乎不曾注意,并沒有一只手輕拍在后背,老人自顧自說道:“偏偏連他劍谷都不要這個傳統了,我還以為陽漢秋當年被斬了一只手臂,這輩子就只能躲在劍谷里養老,沒想到公羊北竟然開谷,陽漢秋出來做什么?”
“出來做什么!那藏劍冢好好鑄著劍,守著中安城,安分了幾十年。偏偏和天工門扯上關系,偏偏那個芹山穆是陽漢秋的跟班狗!陽漢秋要來找他的徒弟,你也要來找你的徒弟!全都在找自家寶貝徒弟,全都跑到我這來鬧事。唐彩云早他媽死透了!你們真當我不敢下山去中安城找你們!”老人說到激動處,一雙手漫無目的四處亂擺,唾沫橫飛,可是卻沒人搭理他。
在他的腿上一封剛拆開的信件無力地飄落在地上,那字跡像山一般厚重凝實,語言自然也像山一樣明白無比,簡單至極,因為那封信是芹山穆的信。
那封信只有三個字。“十三徒”
老人恢復了平靜,他靜靜地看著窗外的竹葉,然后問道:“他走時可曾說什么?”
年輕人回答道:“他似乎很不高興,很干脆地離開,應該不會來。”
“那就好。”
沒有人知道那好不好,兩個人的目光十分默契地停在窗外那株山茶花邊上,那里有一方小小的墳,墳不大,容不下那人的身心,卻剛好放得下他年輕的頭顱。在那石碑上,寫著
“藏劍冢十三徒玄關之墓”。
新的一年春天來得不早不晚,有一個樵夫在山上默默打柴,有一個裁縫在道觀默默裁衣,一個老人在椅上度過了一年秋冬來到了春天。他們都在等一個人,有人希望他來,有人不希望他來。
因為種種巧合,他們等了幾十年,卻不想再等三年。
這一年冬天,高風笑距離他離開劍谷已七年,距離他回劍谷還有三年。距離決天地也三年,他來到平音縣的書店里,看著空無一人的店鋪默然無語。他來到嵐石小院,看著熱鬧非凡的院落默然無語。
他在小院釣了一個冬天的魚,然后在某一個春日來到望君山腳,然后在某一天離開。或遠或近,有幾聲嘆息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