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取下劍鞘,狠狠往身后一拋,劍鞘穿過一個人的胸口,穩穩地插在城墻上。城樓上躍下來一群紅衣人,他們手中的箭弩對著高風笑。在長街角落,屋檐上,大道邊有無數陰冷的目光盯著高風笑握著劍一步步走向天工城最高聳的宮城。
兩百年前南越起兵,天工門傾盡助南越建國,前朝三萬兵馬曾圍攻天工城三年不下,沒有人能在天工門的毒藥暗器中活著離開,高風笑早就領教過天工門的毒藥,這時候他卻像不曾注意到周圍不斷涌上來的人群,沒有看到暗處殺機洶涌的器械,一陣風竟然穿過城墻吹起他的長發,一聲蟲鳴陡然響起,高風笑挽了一個劍花,無數悶哼聲響起,有定力稍弱的,竟然從樓頂上滾落下來,摔成一團爛泥。
人們從沒見過如此古怪的情況,他們不敢相信明明一個據說已經經脈俱碎的人會有這樣雄渾的內力。高風笑緊握著劍,慢慢地走近那座城,紅衣人越來越多,圍得越來越緊,構筑成一睹肉墻,將高風笑困在宮城下,他縱然有絕世的功夫,也不得不在這堵墻下停步。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不會突然射出一根冷箭,永遠不清楚自己呼吸的空氣有沒有毒,永遠沒有把握手中的刀劍可以劃破敵人的衣裳,出現在陽光底下的天工門給他壓迫,無數陰影里的目光讓他警惕。
這個時候,高風笑突然想起了離開草原前的那一夜,同樣也是熟悉的圍城,只不過,之前他要救人,現在是要殺人。
從這一刻開始,整座城就變成密不透風的鐵板,高風笑明明知道這樣闖進天工城無異于枉送性命,他卻毫不猶豫地進來了。
“我記得許多年前讓你跟著我走,你當時不肯,為何現在又來了?”茍心塵出現宮城上,看著人堆中的高風笑。
那一襲紅衣鮮艷無比,映得她的臉龐也無比紅潤,可是那雙眼卻沒有一絲人情味,她的嘴唇太高傲,她站得太高了,高風笑抬起頭看著茍心塵,靜靜想著。
“你來為他報仇?”
高風笑搖搖頭。
“那你就是來為他送死了?”
高風笑還是搖搖頭,他舉起手中的劍,放在眼前,輕聲說道:“我想知道他怎么死的?!?p> 玄關是春天離開望君山的,那天在北秋閣前,風芝令向玄關發出了邀請,于是他送高風笑離開江南,然后自己一個人離開。
臨走前,他解下身藏劍,交給了唐天北,說道:“這柄劍本是為她而鑄,只是跟了我這么多年,我舍不得送她,還請閣主代我將它送回幽羅山?!?p> 于是他飄飄衣袖下山去,于是他袖中十二小劍被永遠留在了天工城,兩袖空空來到茍心塵面前。
茍心塵本來有好多問題想問他。比如為什么一直躲著她,為什么在梨木城的時候和她作對,為什么這么晚才來看她,為什么不娶她??墑沁@些問題還沒有得到答案,她就看見玄關衣裳里一張手帕。
那手帕材質普通至極,上面的花紋也普通至極,但那手帕邊角上繡著簪花小字,無疑是女兒家貼身的手帕。
那手帕已經沒有多少女兒家特有的香味,想來早已離開了它原來的主人;那手帕卻依然干凈樸素,沒有一點雜色沒有一絲異味,想來也是時時清洗。也許在許多個百無聊賴的夜晚,有一位浪子突然寂寞,望著天上空蕩蕩的月亮心里也空蕩蕩,便掏出手帕睹物思人,想著遠方的佳人。
于是所有的問題便沒有意義,玄關看著出現在茍心塵手里的手帕,微笑不語,說道:“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那就是了。”
他忘了茍心塵,或者說,他忘了他明白的茍心塵,世間萬事她都不關心,卻要讓世間萬事都隨她心意。
玄關偏偏讓她關心,偏偏不隨她心意。
于是他死了。
“就這樣?”高風笑不相信就因為一張手帕,茍心塵就能殺了他。
“這樣就足夠了”,茍心塵居高臨下,眼神充滿了戲謔,看著高風笑,說道:“風三叔相信玄關殺了華長老,他竟然直接應下來,玄關擺明了一心求死,我何必為他求情?!?p> 高風笑搖頭,他決定不再說話。有那么一瞬間,他理解了玄關的心思,也明白了茍心塵的心思,他便再也無法生起復仇的念頭,于是他放下手中的劍,轉身離開。
一張手帕從宮城飄落下來,高風笑抓住這手帕,聽見茍心塵的聲音,“如果還有再見那一天,希望你能告訴我那是什么樣的女孩?!?p> 究竟是什么樣的女孩才能教浪子回頭?高風笑抬起頭,他使勁地眨眼,不想讓眼淚流下來,他握緊了拳頭蹂躪著手帕,默默地想著,你會不會怪我太不夠義氣,不愿意替你報仇?
無數人聽見茍心塵不帶任何感情的描述,心中無限鄙夷,江湖上最瀟灑最浪蕩的劍冢十三徒,竟然蠢到去送死,實在配不上瀟灑二字。
只是這世間本來就沒有一成不變的人物,往往心無所寄的人越執著于一點心思。高風笑回想著和玄關有關的點點滴滴,隱約間明白了他的想法,卻依舊不愿相信,他就這么死了。
“你知不知道我藏劍冢十四劍碑,我悟的是哪一碑?”
“人人都說你是十三徒,那就是第十三座石碑了?!?p> “廢話,我問的是,悟的是什么?”
“我師傅說你們劍冢的十四石碑叫做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你悟的是峰字?”
“哈哈哈,誰說的十三徒就一定是第十三個字,我幼年學劍,先悟落字,一日鑄劍歸來,突然忘字,再去觀摩石碑時,反而看懂了遠字碑。我乃修的一個遠道也?!?p> “遠道是什么道?”
“師傅說,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我這個遠道自然修的人間道?!?p> “行路既難,心思必重。你這么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心里哪里裝得下什么人間。”
“放屁!你放屁!若不是這樣,我干嘛廢心思幫我那小師弟殺人,不然我去梨木城干什么去?若不是這個人間道,我怎么會和茍心塵那個倔脾氣作對!”
“哈哈哈,這么說來,你還是想著茍心塵,不然,你別管我了,先去天工城找她去!”
“你當我是傻子么?天工城是什么地方你知道不?我若是去找茍心塵,你就等著給我收尸吧!”
人生這一輩子似乎注定要做一件蠢事,仿佛只有做了這件事,不論別人怎么想,至少會讓自己心安。高風笑想著,原來這才是他來天工城的原因,他終于心安。
茍心塵已經沒了身影,圍在四周的紅衣人卻沒有散開,高風笑低著頭,感受著懷里小蟲興奮的情緒,然后風起,他提劍,殺聲漫天,城墻染滿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