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泉山在洛陽北邊，兵戈修整時候，常人若要前往此地觀覽，需從洛陽出發(fā)，行官道十日途徑大興，再由跟隨大興前往西北草原的商隊便能到荔泉山底。山底常設(shè)有供商隊修息補充糧食的客棧等，經(jīng)時歷久，荔泉山也漸漸繁榮起來。從此地與商隊分道揚鑣，繞到后山，方才見得到荔泉山真貌。早在草原通商之前，荔泉山被當?shù)厝慫Q道的乃是其清冽沁香猶如荔枝的山泉水，只是這山泉水講求一個鮮字。離了山泉不過一日，泉水便變了味，若不是如此，如今大小朝廷的御用飲水，應(yīng)當都取自荔泉山。荔泉山下住著三百戶人家，依賴著來往不歇的商隊，倒是個亂世中罕見的小樂園。

　　荔泉山腳下有幾戶人家是世代居住在此地，算得上此地的土著，根深蒂固再加上家風(fēng)醇厚，便成為當?shù)仡H有名望的鄉(xiāng)紳，其中一家靠著荔泉山天下獨有的泉水，干起了打鐵匠的營生，至于用這樣的泉水鑄出來的鐵器有何不同，卻是旁人所不明白的。

　　自昆侖中安城陷落后，西行的商隊便不如以往那般隨意，荔泉山下的客棧生意漸漸冷清下來，只有到春冬時節(jié)，中原諸國都忙著休養(yǎng)生息，客棧才有些生意。平常時候，山民們都回到后山的村落里，聽著從千萬里外不斷傳來的戰(zhàn)爭消息，安靜享受著不知道還剩多久的平靜時光。

　　后山有一家經(jīng)營數(shù)代的鐵匠鋪，聽說去年有一日來了一個外人寄存了一樣事物在那鋪子里，那天鐵匠鋪的老師傅竟然罕見地沒有埋頭打鐵，他將鐵匠鋪交給一個學(xué)徒照看，然后收拾東西下山去了。冬天過后，老師傅才又回到荔泉山，山民們看著老師傅憔悴模樣，心中想著是不是大唐的某位將軍又開始造反了。所幸歷代以來王朝更迭從沒有波及到這小小村落，老師傅終究還是像以往一樣打開了鐵匠鋪，只是不同的是，在那鑄劍池中孤零零地放著一柄清秀的細劍，老師傅不再鑄劍了。

　　某一天傍晚，突然響起一聲蟲鳴，有一個少年郎輕輕敲開了鐵匠鋪，然后取走了那柄劍。但是他卻沒有就此下山，反而靠著鐵匠鋪搭建了一個草棚，住了下來。

　　荔泉山還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要定局的外人，那年輕人的到來引起村民的好奇，但是那人的眼睛滿是憂愁，他的身上似乎有濃郁洗不清的血腥味，所以沒人敢接近他。那年輕人似乎習(xí)慣了旁人的目光，他白天下山去，晚上坐在茅屋前呆呆地看天，不曾與任何一個山民搭話，鐵匠鋪的老師傅偶爾過去看看他，陪他喝喝酒說說話。

　　那人明明不到三十的模樣，卻有半百老人的滄桑，他像是被山外的世界拋棄的孤兒，只能躲在這里了卻殘生。

　　就這樣時間慢慢來到新一年的夏天，他像往常一樣在傍晚回到茅屋前，他提著一壇酒，放在屋前，他在地上擺放了兩個大碗，月光下他舉起碗對天長嘆，然后將酒灑在地上，他好像是在祭奠一個人，又好像是祭奠他許多的過去。

　　然后他向老師傅告別，離開了荔泉山。

　　他的背影在月光里拉長，一柄劍背在他身上，一柄劍在腰間，他就這樣離開荔泉山。那一間簡陋的茅屋轟然倒塌。

　　“一個人若是只為自己活，會不會活得更輕松一些？”他低頭，對自己說。

　　于是他抬起頭，將長發(fā)挽起，看著天地四方遠遠近近若有若無的燈火，大笑不止，朝西方走去。

　　他走過昆侖山隘，然后來到中安城門前，那城墻上濺滿血漬，他看見城樓上的離杰波，于是城門大開，鎮(zhèn)國騎盡數(shù)涌出，將他圍在中央。

　　他笑著搖搖頭，然后拔劍。

　　他想起了許多年前第一次看到茍心塵那天，不自覺露出微笑，然后唱到：

　　桃葉映紅花。無風(fēng)自婀娜。

　　春花映何限。感郎獨采我。

　　桃葉復(fù)桃葉。桃樹連桃根。

　　相憐兩樂事。獨使我殷勤。

　　桃葉復(fù)桃葉。渡江不用檝。

　　但渡無所苦。我自來迎接。

　　“閣主，那他為什么要去送死啊？”

　　“因為他早已知道這天下之大，已經(jīng)沒有一處能讓他心安了。”

　　“他是祖師爺?shù)暮筧耍瑸槭裁床粊砦冶鼻镩w啊？”

　　“因為他既是唐彩云的后人，也是花簡生的后人。公羊北既死在草原鐵騎之中，他就不能回到云君身邊去。他看這蒼茫世界，沒有一處安定，換成你，你又該怎么辦？”

　　小道士撓撓頭，看著荔泉山腰那間草屋，那草屋門前插著兩柄劍，看起來已經(jīng)生銹很久，再也沒有一點鋒芒。

　　“可是，我看他活得好好的，哪里可憐？”

　　“他心都死了，當然可憐。”

　　“可是，我倒覺得他不這么想。閣主你說過的，那年在中安城下，他高歌三首，雙劍盡斬鎮(zhèn)國騎，我想他就算是自那以后武功盡廢也當滿足了。試問這天下古往今來，除了祖師爺，有誰能像他一樣，活得那么不顧一切呢？”

　　“你要知道這么多年來，整個江湖都想找他，陽漢秋死后，劍谷便再沒有一人俯瞰江湖，不知道有多少人罵他恨他嘲笑他，他卻偏偏在這里冷眼旁觀，再不肯拿出這兩柄劍。他若是醒來聽見你這話，一定要敬你三杯酒。”

　　“我聽許多人嘲笑他懦弱不敢直面自己的命運，可是閣主，難道不是正因為他正視了自己的命運，才可以這樣毫不留戀地離開嗎？閣主總說他無情勝過有情，難道不是這個意思嗎？”

　　“你若是把這世間都看作你的情人，你就知道桃葉歌是多么的凄楚無奈。”高風(fēng)笑悠悠醒過來，看著站在門前的方蹇。

　　“你的病好了。何時來望君山上看看，你應(yīng)該還沒有看過那邊的山茶花吧。”

　　高風(fēng)笑張開雙手，看著方蹇滿頭白發(fā)，笑著說道：“本來就無所謂病，便沒有好不好。”

　　一聲蟲鳴響起，然后清風(fēng)襲來，打翻了石桌上的酒壇，斜陽落在他肩上，就此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