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霖之驚奇地發現,在這通政司衙門之中,他們兩個錦衣衛就如同透明人一般.
過往的大小官員,既沒有在其他衙門總是遇到的那樣,看見錦衣衛便膽戰心驚手足無措,三五成群的議論紛紛,亦沒有普通官員前來所遇到的,有人主動問好,點頭示意。
大明天下之大,還真有一塊土地,并不驚愕于錦衣衛的存在。
霖之好奇地看著周圍那些行色匆匆的官員,她的眼神不斷地看向四方,頭也帶動著身體,跟著在原地打轉。看到她這樣,張繼禹既在心里贊嘆她才思敏捷觀察細致,又有一些生氣她四處張望惹人關注。
他一把拉住霖之的胳膊,把她整個人拉向自己,湊近了,咬著牙以耳語的音量飛速說道:“你是不是還嫌自己不夠顯眼啊?”
看他眼中的慍氣,紀霖之有點慌亂。她想起自己的身份,臉有些紅了,輕輕甩開了張繼禹的手,她有些自責,紅著有些泛紅,低著頭說:“知道了,快走吧,都看著咱倆呢。”
盡管沒有人盯著他們看,但是兩個人都能感到堂上官員們的余光或多或少都在看著這兩個行為古怪的錦衣衛。張繼禹深吸一口氣,翻了個白眼,輕輕搖了搖頭,轉身繼續向前走去。
在第三進院子的廂房里面,張繼禹將一個瘸腿的干瘦老頭介紹給了紀霖之。
這人身材矮小,就連不是很高的張繼禹也比他高出去半頭,滿臉的皺紋,很好地隱藏住了幾道淺淺的傷疤,他看上去六十歲左右,看不清楚傷疤倒顯得面目有些慈祥。老人的眼睛是接近透明的淺灰色,只是中間像是嵌著一個褐色的圓環。
他穿著一身破舊的五品文官的常服,紀霖之注意到上面有三個補丁,其中兩個已經被磨得有些反光,還有一個像是不久前剛剛縫上去的,還有些毛邊,從縫補的拙劣手法感覺他像是個沒有家室的人。
張繼禹介紹說此人叫曾洪,他跟紀霖之說這是他見過的最聰明的人之一。聽這話,曾洪也不推辭,只是笑著翻了個白眼,調皮地看著張繼禹,想知道他還能說些什么。
紀霖之看看張繼禹的表情,仔細玩味了一會兒,感覺他不像是在開玩笑,又看看曾洪,這個其貌不揚的老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天才,如果真是天才,也不至于混成這個樣子。
她一臉疑惑地看著張繼禹,希望他做一下進一步的說明。
張繼禹看他這樣的眼神,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但是他看紀霖之的表情又有一種“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想”的意味,沒想到她真的也是個以貌取人的人,雖然這確實是個大概率事件。而且他也知道自己對紀霖之的期望可能確實有點過高了。
他用詢問的表情看了一眼曾洪,在得到一個肯定的眼神之后,就開始用著一種半開玩笑的口氣向紀霖之說起來。
原來,這個曾洪雖精通陰陽術數之學,可是并不怎么懂得四書五經,還寫得一筆爛字,以至于他鄉試多年不中。后來不知拖的什么關系,在前任的某一位宣大總督帳下討了一個師爺差事,勉強算是可以糊口。
他在將門沒有太過出眾,排兵布陣并不非常在行,但也算是久經戰陣。后來他發現自己對敵人的意圖有著一種極其敏銳的嗅覺,總是可以通過幾份簡單的邊報就看透敵人的所有軍事部署。
他向那位總督預言了四次瓦剌的進攻,每一次都不幸都被他所言中。最后那總督覺得自己那里廟太小,便推薦他去國子監。
在那里他一天天的面對著四書五經,也無心學業,眼看就要被踢出國子監了,不知道陸炳大人在那里聽說了他的奇才,于是便派張繼禹跟他做了一項交易,錦衣衛可以保他入仕途,但是必須要為他們工作。
他一看自己都這把年紀了,實在是沒什么力氣折騰了,于是先是被安插在職方司,研判天下諸兵動向,后來又轉調通政司,專門負責整理分析各州邊報。他總是能將幾份毫不相干的文件聯系起來,從一些殘片之中拼出將要發生的事件。
于是他在這個五品官的任上一干就是十年,期間成功判別各邊疆敵軍入侵企圖大小三百四十一次,每一次都是由錦衣衛轉呈兵部,而他則作為一個極其重要的保密資產被嚴加保護起來,陸大人三令五申,他的真實身份只有少數人可以知道。
很明顯,錦衣衛對紀霖之的培養目標使她成為了這極少數人中的一員。
不過作為管理邊將奏折的通政司參議,錦衣衛常與他走動也并無可疑之處,故而在通政司的衙門里面看到穿錦衣衛官服的人根本無法引起別人的注意。
在各有司衙門之中,只有這里與兵部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在其他地方,只要有錦衣衛上門,那必然是人心惶惶,一個個都是朝不保夕的樣子。
介紹完曾洪之后,張繼禹向曾洪說出了紀霖之的真名,曾洪倒也不很驚訝,他聽說了紀家抄家的時候就知道錦衣衛會看上這個軍事文官家庭出身懂兩門外語的女孩,他還在想他們什么時候會遇到呢。沒想到這么快,這只能說明這孩子天賦異稟,已經快速地掌握了各國的基本情況。
他向紀霖之笑了笑,趕快搶在張繼禹之前告訴她,自己將在將來的一個月之內,作為她的老師,教她如何從一個簡單的信息之中獲嗅出大事的氣息。
看他對這個學生相當滿意,張繼禹很開心,他告訴紀霖之以后她每天早上卯時自己來通政司,戌時天擦黑自己回訓象所住的地方,公開身份就是錦衣衛派道通政司的當值武官。
看天色不早了,兩人與曾洪道別,便回訓象所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紀霖之便從床上爬了起來,興沖沖地趕到了通政司去上她的第一課。她知道這種嗅覺是非常有用的,而一想到有人要教授她經天緯地的學問,她便興奮不已。
她以為自己來的已經很早了,原打算在衙門里等著曾洪的到來,可是沒想到,曾洪比她來的還要早。在清晨有著一絲露水氣的院子當中,拄著一支梨木杖的曾洪已經在那里修剪院子里的梅花了。旁邊的桌子上沏著綠茶,幾本書在茶盞旁被隨意地攤開了。
曾洪看她來的還算早,有些得意地告訴他,官小的好處就是不用上早朝而帶來的早間的清閑。趁著宣府的奏折還沒到,他們可以開始先講一點基礎的知識。
“你所以為的情報工作,是不是無孔不入,一切都要靠偷來的為準?那我告訴你,你徹底錯了,真正的大頭,在于對公開信息的篩選處理。”曾洪一開頭便拿出了教訓紀霖之的架勢。
“看見前面那些人了沒有?”他一指房子里面那些正襟危坐的青年,只見他們每個人,左手邊是奏章,右手在白紙上飛速地寫著什么:“他們,就是那些將信息做初篩的人。每一份奏章里面,都會有有用的話和廢話,他們的工作就是把那些有用的信息簡化提煉出來謄抄給我,讓我來分析其中的聯系以及內涵。”
“你可別小瞧這些人,都是你們錦衣衛的人。”他看著紀霖之那有意思輕蔑的眼神說到:“怎么提煉是要功夫的,而且為了保證信息的完整正確,還需要他們絕對可靠。”
“從公開信息之中可以看到很多東西。“曾洪一邊說著,一邊一瘸一拐地走到自己在院子中央支著的桌子旁邊,拿起一本書:“你看,上個月,大同總兵報告說互市馬匹以次充好的現象開始激增。這個可能單獨看并不重要,對吧?再看這個,薊門互市物價漲了近兩成,是不是也不能說明真名問題?”他意味深長地看著紀霖之,好像希望她說點什么。
霖之看著他的眼神,出現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緊迫感,曾洪還沒開始講課便出了考題確實打亂了她的陣腳,她朝著桌子上的文書看了過去。
經過一番緊張的思索,她硬著頭皮說到:“那就要看蒙古軍隊的動向了,前幾天看邊報,之前宣府總兵擅自出戰被打敗,再考慮到三天前宣府有數名形跡可疑的騎手,我認為他們有可能會嘗試攻擊宣府。”
聽她的分析,曾洪笑了:“你的分析不無道理,但是你忘了一個重要的事實,瓦剌雖然內部經濟出現危機,但是進攻宣府真的是好的選擇嗎?”
“敵人是動機,他們是想搶點財物,不是要恢復大元,所以挑軟柿子捏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不過提醒宣府加強警戒自然也是必要的,但是我會將目光投向其他地方。”
“你所看到的,是我想讓你看到的,我的文件翻到這一頁,就是給你看的,同理,敵人也會向你展示一些東西,不要自作主張地就當了真,有些時候,嗅覺敏銳并不是壞事,但是在某些方面過度敏感反應過度也會葬送你所有的努力。”
聽他這么一說,紀霖之才略略收起了她的自負,開始認真地跟老師學習關于嗅覺與幻象的藝術。
很快,約定的一個月過去了,可是紀霖之覺得自己只學到了皮毛,而曾洪也認為這個學生在這方面必有驚人的造詣。
他看出來了,紀霖之不僅對各類信息中所蘊涵的故事極其敏感,同時也非常善于用各類信息去制造極度逼真的幻象,他請求張繼禹給他更多的事件去好好地培養這個學生,張繼禹也看出了她天賦難得,便同意在她學習這些的同時,每天練習騎射、武術。
兩年的時間,用曾洪的話說:“她早已超越了自己的老師。”
而對大明的敵人而言,她將是一場噩夢,對于她的敵人來說,她已經過于強大。
只可惜她的“賣身契”還被錦衣衛攥在手里。
所以,她暫時只能是一面保衛國家的堅盾,而非復仇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