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泗村夜夢(mèng)(mèng)冤魂道
王文慈道:“如今景無(wú)(wú)相當(dāng)(dāng)政,以軍功論賞,那中原地帶的守將士卒,何來(lái)(lái)軍功?便是假傳動(dòng)(dòng)亂,出兵鎮(zhèn)(zhèn)壓。不過(guò)(guò)他們只敢對(duì)(duì)偏遠(yuǎn)(yuǎn)地區(qū)(qū)的小村落下手,稍繁華些的,倒也安全。”
屈才飛怒罵道:“他們?cè)醺遙 ?p> 夜鳩道:“有何不敢?他們只管找些理由,上報(bào)(bào)叛亂,景無(wú)(wú)相便下令清剿,不管身份,只數(shù)(shù)人頭!”
不爭(zhēng)(zhēng)和尚雙手合十,道一聲阿彌陀佛,再道:“去年曾親眼所見(jiàn)(jiàn)士卒暴行,有一幸存之人與小僧說(shuō)(shuō),只因幫一位士兵撿了掉落的包子,便被定為叛亂,整村幸免一人。罪過(guò)(guò)!罪過(guò)(guò)!”
衡子元并不知若存之盟,也不知林柏光與三人都拉攏過(guò)(guò)屈才飛,此時(shí)(shí)見(jiàn)(jiàn)他憤怒,寬慰道:“米難無(wú)(wú)蟲(chóng)(chóng),屈大哥,淵宗四百多年家國(guó)(guó)安康,難免出幾個(gè)(gè)敗類(lèi)!待回軍上報(bào)(bào),自會(huì)(huì)有國(guó)(guó)法治他們!”
夜鳩性子耿直,聽(tīng)(tīng)不得這般辯解之言,冷哼一聲,就要為他普及一些國(guó)(guó)內(nèi)(nèi)亂象。
屈才飛揮手打斷,止住她的言語(yǔ)(yǔ),衡子元重傷未愈,且他赤子忠心,如今給他言此,早了些。
王文慈道:“那伙人要離去了。”
村莊內(nèi)(nèi)燃起熊熊烈火,卷攜著屋內(nèi)(nèi)的尸體,團(tuán)(tuán)團(tuán)(tuán)黑煙升騰而起,隨風(fēng)(fēng)來(lái)(lái)時(shí)(shí),一股焦糊肉味傳入口鼻。
王文慈扶墻去吐,不爭(zhēng)(zhēng)和尚盤(pán)膝坐在亭邊,口念超度經(jīng)(jīng)文,夜鳩坐在不爭(zhēng)(zhēng)和尚身邊,看著熊熊烈火,不知所思,衡子元與屈才飛同坐亭中,前者低首不語(yǔ)(yǔ),后者滿面頹喪。
烈烈大火燃盡,已是入夜時(shí)(shí)分。
眾人早早往山下行,進(jìn)(jìn)了村落時(shí)(shí),便已過(guò)(guò)半日,那廢墟中仍有高溫余熱。
房屋雖毀了,屋內(nèi)(nèi)的尸體也燒了,但街道上,廣場(chǎng)(chǎng)上仍然血跡斑斑,無(wú)(wú)頭之尸橫陳遍地,污血凝結(jié)(jié)地面,惡臭與血腥之味并存。
不爭(zhēng)(zhēng)和尚拿了木魚(yú)(yú),坐于村落之中,為整村亡魂超度,王文慈澆滅其余火種,剩下三人將未焚燒的尸體搬到廣場(chǎng)(chǎng)之上,足有幾千之眾。
屈才飛手里捧著一個(gè)(gè)一尺有余的無(wú)(wú)頭尸體,跪地而泣,淚流滿面,這是初臨人間的嬰兒呀!
含淚將那些大大小小的尸體,聚在一起,撿了干柴,堆成火堆,點(diǎn)(diǎn)上火。
縱使有千般怨念,萬(wàn)(wàn)般憎惡,都隨這一把大火,化作虛無(wú)(wú)。
那大火熊熊,黑煙升騰,嗚嗚咽咽的風(fēng)(fēng)聲,卻像是鬼魂慟哭,哽咽難鳴。周邊房屋內(nèi)(nèi),一縷縷墨青色光華升空而起,形如冤魂。
不爭(zhēng)(zhēng)和尚情知不妙,雙手如花而綻,金光漸濃,手捻一朵通靈蓮花,往前一托,蓮花向空中飄去,光華大漲,蓮花綻放而開(kāi)(kāi),內(nèi)(nèi)含一顆金色靈珠。
靈珠漂浮而起,四周浮現(xiàn)(xiàn)金色小字,竟是一篇地藏經(jīng)(jīng)。
經(jīng)(jīng)文四散而射,擊中空中的怨靈。
突聞刺耳尖嘯傳來(lái)(lái),靈珠光華暗淡,隨蓮花一同碎裂空中,化作點(diǎn)(diǎn)點(diǎn)(diǎn)熒光消散。
不爭(zhēng)(zhēng)和尚面色一白,嘆道:“怨念太重,已成魂靈,恐怕此地日后會(huì)(huì)成兇地。”
夜鳩問(wèn)(wèn)道:“以和尚的修為,都不能超度?”
不爭(zhēng)(zhēng)和尚道聲阿彌陀佛,道:“難,小僧修為尚淺,難渡此魂。怨念太深了!幾位小心護(hù)(hù)著心智,莫被這怨念侵?jǐn)_,生了心魔。”
話音剛落,便聽(tīng)(tīng)身后噗通,眾人回望,卻見(jiàn)(jiàn)屈才飛栽倒在地,身纏黑氣。
若是平時(shí)(shí),以他心智之堅(jiān)(jiān),斷不可能被這魂靈侵?jǐn)_心神,只是今日目睹萬(wàn)(wàn)人被屠,修羅殺場(chǎng)(chǎng),讓他心緒難寧,加之初入仙靈不久,不懂以靈守心,如此一來(lái)(lái)便被這怨念擾了心神。
外人看來(lái)(lái),屈才飛昏迷倒地,但他此時(shí)(shí)卻身處一片薄霧冥冥中。
周遭建筑,卻是被焚燒一空的村落,空蕩蕩無(wú)(wú)人行于街道,屈才飛緩步入村,村口時(shí)(shí),一塊木匾上,書(shū)(shū)兩個(gè)(gè)大字:泗村。
踏步入村,忽聞耳邊低語(yǔ)(yǔ),錯(cuò)(cuò)雜紛亂,幽深回蕩,如同鬼魅忽而極近,忽而遠(yuǎn)(yuǎn)逝。
再行,眼前突然火光四起,喊殺聲震天而響,哭喊求饒嘶吼者,混雜一團(tuán)(tuán),直入耳畔,屈才飛捂耳去看,眼前血紅一片,一個(gè)(gè)個(gè)(gè)人影在薄霧中浮現(xiàn)(xiàn),鋼刀在他眼前揮下。
鮮血染紅地面,他怒起心頭,沖上去想要阻攔那名殺人士兵,抬手時(shí)(shí),那士兵卻化作一片霧氣,消散在周天。
一個(gè)(gè)個(gè)(gè)慌亂驚恐又絕望的人影,在身邊掠過(guò)(guò),一張張猙獰可怖又麻木的面孔,在眼前浮現(xiàn)(xiàn),屈才飛雙目通紅,雙拳擂地,仰天嘶吼。
那絕望的無(wú)(wú)力感,要將他撕裂,回望自身,雙手染血,低頭一看,胸膛一顆赤裸裸的心,躍動(dòng)(dòng)著,卻漸漸化作漆黑之色。
周遭人影驟然消散,再現(xiàn)(xiàn)時(shí)(shí),已是殘缺之軀,立于他的周遭,陰風(fēng)(fēng)陣陣呼號(hào)(hào),似野鬼慟哭,密密麻麻的人兒,往他所在之處涌來(lái)(lái),伸展雙臂,便要尋他索命來(lái)(lái)。
屈才飛眼中滿是驚懼,看那人群中,有一人身體完整,那臉也看得清晰,正是自己,面色麻木,望了一眼,轉(zhuǎn)(zhuǎn)身緩緩向薄霧深處行去。
起身伸手,直往前追,一只只手在他身上抓撓,每一下,便撕裂一片肌膚,沖出人群時(shí)(shí),已是渾身浴血,只是這血,漆黑無(wú)(wú)比。
眼前的背影漸遠(yuǎn)(yuǎn),屈才飛踉蹌去追,身后人群靜立,才奔兩步,卻見(jiàn)(jiàn)屋檐下,兀自爬了一個(gè)(gè)人影。
屈才飛那顆黑色的心瞬間崩裂,留下空洞,奔了兩步,跌倒跪地,往前去爬,雙手捧起那個(gè)(gè)趴在屋檐下的小嬰兒,擁在懷中,淚流滿面。
那個(gè)(gè)遠(yuǎn)(yuǎn)去的人影頓足,回望來(lái)(lái),雙目含淚,后方的人影破裂,化作點(diǎn)(diǎn)點(diǎn)(diǎn)熒光。整個(gè)(gè)世界瞬間塌碎在薄霧之中。
屈才飛眼前一閃,再看時(shí)(shí),又在泗村的木匾之下,踏步而入,耳邊喧雜聲頓起,左右看時(shí)(shí),那些房屋門(mén)面前,或坐或立,人影攢動(dòng)(dòng),街道上,來(lái)(lái)往行人,交錯(cuò)(cuò)而過(guò)(guò)。
一個(gè)(gè)初為人母的女孩,坐在屋檐下,懷抱嬰兒,晃動(dòng)(dòng)著雙臂,滿臉恬靜笑意;街巷拐角處,三兩個(gè)(gè)孩童奔來(lái)(lái),伸著手臂,手中捏著小小的木鳥(niǎo)(niǎo),助它飛翔,與屈才飛交錯(cuò)(cuò)而過(guò)(guò);
順著孩童跑過(guò)(guò)處,一個(gè)(gè)漢子扛著鋤頭,另一手提著一條大魚(yú)(yú),草繩串了,入了家門(mén),門(mén)口便有婦人來(lái)(lái)迎,圍裙擦手,接了那魚(yú)(yú),笑著罵了句:“又亂花錢(qián)!”
兩個(gè)(gè)小孩出了屋,抱著漢子雙腿,爭(zhēng)(zhēng)搶著要抱,那漢子一手一個(gè)(gè),舉起倆漢子,轉(zhuǎn)(zhuǎn)頭給鄰居打招呼。
鄰居寡婦撥弄著院里新曬的草藥,拋眉弄眼,惹得路過(guò)(guò)大娘一陣數(shù)(shù)落,寡婦害臊,進(jìn)(jìn)了屋,路邊蹲著幾個(gè)(gè)閑漢,低聲數(shù)(shù)落起大娘來(lái)(lái)。
一旁老頭來(lái)(lái)過(guò)(guò),提著拐杖抽了幾人屁股,閑漢一哄而散,各自回家,媳婦出了門(mén),捏著耳朵,罵道:“又去那寡婦門(mén)前!”
老漢撫須直笑,沿路行去,路過(guò)(guò)屈才飛時(shí)(shí),笑道:“年輕人,你不是泗村的人,去吧去吧,出村去吧!”
屈才飛正要拱手應(yīng)(yīng)他,卻見(jiàn)(jiàn)周遭景色恍惚,與泗村相距已有千丈,唯見(jiàn)(jiàn)遠(yuǎn)(yuǎn)遠(yuǎn)(yuǎn)炊煙繚繞,再看時(shí)(shí),已消失不見(jiàn)(jiàn)。
一聲呼喊在腦海中響起,屈才飛恍然驚醒。
四人圍在身前,面露擔(dān)(dān)憂。
夜鳩道:“屈才飛,你可嚇?biāo)牢覀兞恕!?p> 屈才飛道:“發(fā)(fā)生何事?”
夜鳩道:“你被怨靈侵入了神智,生了心魔,能挺過(guò)(guò)來(lái)(lái),已是上世修的福分了。”
屈才飛低首來(lái)(lái)看,自己遍體鱗傷,鮮血淋漓,像是經(jīng)(jīng)歷了一場(chǎng)(chǎng)大仗。
不爭(zhēng)(zhēng)和尚道:“屈施主在某個(gè)(gè)玄妙之境內(nèi)(nèi),不僅戰(zhàn)(zhàn)勝了心魔,也度化了這些亡魂。阿彌陀佛,仙靈鬼道,玄之又玄,不可言,不可道。”
屈才飛回望那小山一般的灰燼,已沒(méi)(méi)了那陰冷怨念,回望周遭村落廢墟,忽而想起那泗村和睦之景,心中一痛,淚如泉涌。
幾人沉默當(dāng)(dāng)場(chǎng)(chǎng),不知如何去安慰這個(gè)(gè)響當(dāng)(dāng)當(dāng)(dāng)?shù)哪袃骸?p> 屈才飛掩面道:“此村名為泗水,與世無(wú)(wú)爭(zhēng)(zhēng),安詳和睦,以前是,往后依舊是。”
眾人默然,各自散了,獨(dú)(dú)留衡子元一人相看。
翌日之早,衡子元起身時(shí)(shí),尋不到四人,懷中卻留一份信。其上標(biāo)(biāo)注了出山之路,留下幾行小字。
“子元,淵宗已無(wú)(wú)我所向之志,你自歸軍中,向葉將軍言明。屈才飛。”
衡子元一時(shí)(shí)間呆立當(dāng)(dāng)場(chǎng)(chǎng),四人離去,以及這份短信,讓其措手不及。自他與屈才飛相識(shí)(shí),雖只有四月有余,但屈才飛那顆忠貞的愛(ài)(ài)國(guó)(guó)之心,便是天穹摧崩也難動(dòng)(dòng)搖分毫。
他曾說(shuō)(shuō)過(guò)(guò):“報(bào)(bào)國(guó)(guó)之志,縱使戰(zhàn)(zhàn)死沙場(chǎng)(chǎng),才飛亦無(wú)(wú)憾矣。”
可如今,他卻說(shuō)(shuō):“淵宗已無(wú)(wú)所向之志!”
捏著那封短信,衡子元悲怒交加,提刀直往山路行去,想要追上四人,橫刀問(wèn)(wèn)個(gè)(gè)清楚。
衡子元離開(kāi)(kāi)后,四人從廢墟中行出,王文慈拍著屈才飛的肩膀道:“這樣,他定會(huì)(huì)心生怨恨,一生惱你。”
屈才飛面色蒼白,如病初愈,道:“他生于名將之家,若是我?guī)肓巳舸嬤耍抑惺獻(xiàn)澹〞?huì)牽連,待日后大勢(shì)(shì)起時(shí)(shí),再與他詳說(shuō)(shuō)。”
夜鳩語(yǔ)(yǔ)氣溫婉,道:“屈公子,那這就隨奴家回吧。”
不爭(zhēng)(zhēng)和尚與王文慈往后退了幾步。
不爭(zhēng)(zhēng)和尚道:“此次結(jié)(jié)盟之事夭折,小僧要回稟師傅,此后便不與眾位同行了。”
王文慈道:“此事事關(guān)(guān)重大,在下也要先回族中,待日后有緣再見(jiàn)(jiàn)。”
屈才飛道:“在下仍有一事未了,不能與夜姑娘同行。”
夜鳩性格乖張,見(jiàn)(jiàn)他拒絕,心生不悅,哼一聲,獨(dú)(dú)自先走了,其余二人相視一笑,緊跟而上,屈才飛回望泗村,清風(fēng)(fēng)徐來(lái)(lái),揚(yáng)(yáng)起灰塵,像是作別。
回頭往山中小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