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詩經(jīng)(jīng)·小雅》

　　清涼的溪水漫過我的腳踝，我的腳下是滑溜溜的鵝卵石。兩條小魚正在親吻著我的腳趾。遠(yuǎn)處的羅陽山上傳來陣陣的山歌。我的孩子站在溪邊正向我招手。

　　“阿媽，幫我捉小魚！”

　　“好，阿媽給你捉小魚?！?p>　　我俯下身去，把雙手掬成一個小碗。那兩條小魚仿佛知道我的心意似的，自己游到我掌心中來。我捧著小魚向溪邊走去，邊走邊喊：“囡，快看小魚！”

　　我的孩子不見了。我的夢也醒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我只記得自己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路，直到走不動了，就倒下來沉沉睡去。醒來的我看到天空變成淡紫色的，云也是淡紫色的了，黃黃的月牙就在這淡紫色的天空和淡紫色的云朵之間穿梭，一會兒被云裹起來，一會兒又跑出去。而大地像一面鏡子，把這云和月的影子都收攏進(jìn)去。云和月在天上游動，它們的影子就在大地上游動。一會兒掠過山谷，一會兒越過樹梢，后來就飄到我的膝蓋上來。我把手放在膝蓋上慢慢張開，這些云和月的影子就跑到我掌心里停住了，我合上掌心，它們就被關(guān)(guān)在里面。我張開手時，它們又飄走了。

　　“阿媽，給我捉小魚！”

　　我心里一緊，急忙又把手捂住。

　　那影子還是飄走了。

　　我想起了阿囡，還有我的丈夫。

　　我們的城破了。

　　幾個月前，忽然來了幾個官差，他們說，賊兵陷了洛城，殺了知縣，又朝濛城撲過來了，濛城所有的男人都要去守城，守不住城，就和洛城老百姓一個下場。我告訴他們，我的丈夫是個樵夫，他只會砍柴，唱山歌，別的什么也不會?？伤麄儏s說：”什么也不會也要去，死在城上做鬼，總好過留在城里做羊！”

　　這句話的意思我是后來才明白的，當(dāng)時只覺得可怕，因為我看到丈夫的眉頭緊鎖起來，眼睛里射出了一股光。這股光我只見過一次。那還是我們剛成親的時候，他上山砍柴，我去給他送飯。在下山的路上，我們遇到一只狼。我聽老人說過很多關(guān)(guān)于狼的故事，但真的見到狼，聞到狼身上散發(fā)(fā)出來的強烈味道，還是第一次。在我嚇的渾身顫抖的時候，我看到丈夫慢慢地卸下他肩上的柴，從腰間抽出斧頭，伸出左臂將我擋在身后，右手握住斧頭橫在胸前。接著我聽到他發(fā)(fā)出一聲聲尖利的嚎叫，邊叫邊朝狼逼過去。他的叫聲讓我膽寒，我不敢相信，那柔美婉轉(zhuǎn)(zhuǎn)的山歌，和這震人心魄的嚎叫，居然是來自同一個男人。狼怯了，慢慢倒退回去，然后扭頭逃去。我的丈夫回過頭來，我看到他眼中殘留的那股光，便癱軟下去。后來他告訴我，不要再上山給他送飯。后來我也再沒有見過他那樣的目光，直到現(xiàn)(xiàn)在。

　　阿囡那時正坐在丈夫腿上，用小手撫摸著他的胡子。丈夫低頭看著阿囡，眼神又溫和過來，他用大手握了握阿囡的小手，隨即放下阿囡，起身走到門口，朝那幾個官差點了點頭，然后回過頭來，用悲傷的眼神望著我。阿囡跑過來，牽住我的衣角，怯怯地望著我和他的父親。丈夫轉(zhuǎn)(zhuǎn)過頭去，跟著幾個官差走了。

　　他再也沒有回來。

　　我們在城里困了幾個月，把所有能吃的都吃了。破城時，阿囡瘦成一把骨頭。

　　一伙兵占了我們的家。我和阿囡被鎖在柴房里。他們翻遍了所有角落，連一粒糧也沒有找到。傍晚，他們支起一口大鍋，點上柴，并往鍋里注滿了水。這時候，他們打開柴房的門，看著我和阿囡，那些眼神讓我想起了山上的那只狼。他們過來抓阿囡了，我拼命想抱住阿囡，但終是徒勞，我已經(jīng)(jīng)餓得沒有半點力氣了。阿囡被抓走了，我聽到他在哭，這哭聲很微弱，哼哼的，像一只小羊羔。我突然明白官差的話是什么意思了！

　　“阿囡！”

　　我拼盡力氣叫了一聲，兩眼一黑便暈過去。

　　我醒來時已是半夜，我感到有人在往我的嘴里喂著什么。是水。我努力睜開眼睛，看到一個小兵正蹲在我身邊，手里拿著一個碗，一點點往我嘴邊送去。我剛要叫，他馬上伸過手來捂住我的嘴，眼睛死盯著我，狠命搖了搖頭，示意我不要喊。接著，他把我扛到他的背上，走出柴房。我看到幾個兵橫七豎八的躺在院子里，發(fā)(fā)出一陣陣的鼾聲。柴早已經(jīng)(jīng)熄滅，可鍋中還冒著熱氣。我沒有哭，但我的嘴唇被我的牙齒咬爛了。

　　那個小兵背著我走了很久，路上也遇到別的兵，可他們并不覺得奇怪，只是笑。

　　走了不知道多久，那個小兵把我放下來。他對我說：“走吧，一直朝這個方向走，我不知道這個方向有沒有活路，但我知道其他方向沒活路了。”

　　“你吃了我的孩子嗎？”

　　他低下了頭。

　　“你為什么要救我？”

　　他忽然抬起頭來，我看到他眼里噙著淚水。

　　“我想起了我娘！”

　　他拋給我一個袋子，里面似乎是吃的東西。然后返身回城里去了。

　　我沒有拿那個袋子。我什么都沒有了，活著也就失去了意義。

　　我只是走，一直走，直到再也走不動了，就一頭栽下去，做了那個抓小魚的夢。

　　我站起來向四周看，大地是多么遼遠(yuǎn)，多么空曠啊。這個世界又是多么安靜啊。

　　就在這時候，我看到地平線上顯出了一個人影，他向我這邊走來，越走越近，我看到了，是他，正背著高高的柴禾，柴禾上面還坐著我們的孩子，他唱著山歌，孩子拍著手，向我這邊走過來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