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寂寥無人的冬夜,我趴在醫院三樓的窗臺上,望著窗外霓虹燈閃爍,心中的異樣感覺越來越明顯。
我乏暈地晃了晃腦袋,回首,走廊的另一頭便是猶如困獸般的其他病人。
沒錯,我也是病人。
以前常聽人說“神經病人思維廣,弱智兒童歡樂多”,我也沒想到,有生之年也能住進精神病院。
正當我的思緒放飛之際,一個聲音將我拉回了現實:“你在這兒干什么?”
我定睛一看,是一個比我矮好幾頭的小孩,我秉承不在精神病院交朋友的原則,閉口不言。但他沒有像往常情況下知趣離開,而是繼續嘗試與我對話,我心下煩躁,抬腿離開,他竟跟了上來。
“姐姐不開心嗎?”
“姐姐有煩心事可以跟我說哦!”
“姐姐吃不吃——”“夠了!別跟我說話行不行!”我大吼道,但回頭望見他那雙淚水汪汪的大眼以及手中捧著的小蘋果,我承認我心軟了。
我回身蹲在他面前,用手揉了揉他的小卷發,拿過他白嫩的小手中的小蘋果,道謝之后起身離開。
剛走沒幾步,一位衣著整潔不似病人的男人對著小男孩道:“橙子,過來,不許亂跑。”
“給你的蘋果吃掉了?”
“剛剛有個大姐姐有點難過的樣子,我送給她了。”
“不要隨便跟這里的人說話......”
原來是某陪人的孩子。我心想。
看著手中的紅蘋果,就像他的臉一樣紅彤彤的。橙子......跟我弟弟挺像的,他也叫橙子。
我再次陷入無限回憶,住院漫長的時光正是在一個個回憶中度過的。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我們會在幾天后再次相遇,他的聲音依舊軟糯,笑容依舊燦爛。
“姐姐吃蘋果嗎?”他的小手仍舊捧著一個大大的紅蘋果。
我剛準備接過蘋果,想起那個男人的告誡,便故作嚴厲地告訴他:“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說話,你家人沒教過你嗎?”
不顧他逐漸黯淡的目光和即將含淚的眼睛,我自顧自地說完,離開了。
幾天后,仍舊在那個窗臺,我們再次相遇。
我對他發了最近最大的一次火,因為我在回憶一家人鮮少的和睦時光的時候,被他拉回現實。
“姐姐吃蘋果嗎?”小小的聲音,卻足夠讓我大動肝火,我像個發了狂的怪獸,對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大吼大叫。
直到醫生將我拉走,綁在了床上。
“看她,竟然對小孩子發火。”
“太過分啦!罪該萬死!”
“小孩子有什么錯嘛,小肚雞腸!”
一堆討伐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吵的我更加心煩意亂,我進入意識昏迷狀態。
直到一個帶著些許哭腔的聲音響起。
“姐姐...吃蘋果嗎?”
我睜眼看著他紅腫似哭過一場的眼眶,心中的負罪感油然而生,想開口,卻又不知說什么。
那個男人又來找他了,臨走時給我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但我仍舊會每隔幾天在窗口遇見他,橙子和他的蘋果,我心情好的時候會與他聊天,心情不好的時候一言不發。
我得知那個男人是他的舅舅,他的妻子在這里住院。
“你不怕嗎?”某天我這樣問他。
“怕什么?”他咬了一口餅干。
“精神病院有這么多瘋言瘋語的病人。”
“可也有姐姐呀。”
我不再說話,望著星空出了神。
誰能想到,住院這么久,連心理醫生都未曾讓我敞開心扉,這個小男孩卻做到了。
“你知道嗎橙子,我很想念我的爸爸,即使沒有人喜歡他,就像沒有人喜歡我。”我說出了從未跟他人啟齒的秘密。
“姐姐怎么會沒有人喜歡呢?”橙子眨著大眼睛不解地問。
“我又蠢又笨脾氣又差,長相不出眾毛病一大堆,誰會喜歡我?”我把玩著手中的蘋果。
“橙子喜歡姐姐!”
我承認這一刻我感動了。十七年以來第一次有人說喜歡我,即使是個小孩。
所以我準備不再對他冷言冷語,我手拿一個橙子,在窗口等待。
可橙子沒有再出現過。
我等到了他的舅舅,他緩慢地道出那些殘酷的真相時,我的腦子嗡地一下炸開了。我被帶到省立醫院,看著白色病床前帶著呼吸器的橙子,臉色蒼白,雙唇毫無血色。
看到我來了,橙子費力地拉住了我的手,緩慢地說道:“姐姐...不準哭...”
“我哪有哭...”我的淚水已經模糊了視線,卻還想再看他,再多看,再多看。
“姐姐...吃...吃蘋果嗎?”
我的淚刷的一下決堤了,伴隨著“滴”的長調,一群醫生護士涌進來,我被推到走廊。
我又回到了那個熟悉的窗口,月光下,仿佛橙子還在我身邊,用軟軟糯糯的聲音問我:“姐姐吃蘋果嗎?”
而那個他未來的夜,舅舅的話再次響起:“腦腫瘤壓迫神經,晚期了,經常把人認錯,把你認成他已過世的姐姐了,所以每次化療完就來找你。”
再也沒有人捧著蘋果在窗臺等我了。
那一鞋盒紅蘋果,靜靜地躺在月光下,被照進了心里。
愿天國沒有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