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已經是寒假的邊緣。
子佩這半年大學上下來,出落不少。這份出落有些部分要歸功于季節,從秋到冬,衣服越裹越多,直條條像根棍子的子佩跟著厚衣服就豐腴起來,只露出一張芝麻大的臉蛋懸在脖子上。子佩的成長發育專門往好了長,瘦的時候臉盤子上寬下窄,專瘦下巴。胖的時候不急著胖臉,先開始有屁股有胸。
子佩沒空琢磨自己的這些變化,就迎來了大學時代第一次期末考試。平時不見首尾的胖瘦上海姑娘為了復習功課周末都不回家了,禮拜六的寢室熱鬧起來。
出門的時候子佩還是和佳佳結伴,泡圖書館,擠食堂,上廁所。晚上回到寢室就和曉雯她們談天說地,話題林林總總,關于各科的復習資料居多。
為了方便挑燈復習,考前的寢室樓停止了拉閘,她們一直亮著燈扯到12點多,哈欠連天的佳佳第一個放棄了書本,去水房打開水洗腳。瞌睡這個東西有傳染病,佳佳前腳出去,瘦上海姑娘也扛不住了。她困得更厲害,連腳都懶得洗就爬上了鋪。燈光下只剩子佩和曉雯。
曉雯在恍惚中突然想起了什么,扭過頭對子佩說:“晚上你不在的時候,有人打電話找你?!?p> “誰?”
“他說他叫賀一鵬。我說你不在,他沒說什么就掛了?!?p> 子佩的瞌睡頓時散了個精光。她故作淡定地哦一聲就繼續看書。曉雯說完,也抵不住睡意,留下子佩孤零零一個人。
這會的子佩一點不孤單,對睡眠的免疫力極強,她知道自己現在不僅對睡眠免疫,對書本也免疫,對一切妨礙她咀嚼那個名字的東西免疫。
第一次聽見賀一鵬這個名字,是在開學兩個禮拜時,地點是學生活動中心二樓的一個辦公室。當時的賀一鵬坐在桌子前面,反復瞧一張紙,那張紙子佩認得,頭天中午過過她的手,上面寫著她和佳佳的名字。坐在賀一鵬身邊的那個人她也認得,也是頭天見過的。當時的子佩在學校不認識幾個人,打過交道的就那么幾張臉,想認不出也難。
那個人給子佩倒了杯茶,她拘謹地一笑。由于面試是單人的,佳佳被門隔在了外頭,子佩一個人對著他們兩個,心里的鼓越打越響,越打越亂。
“你好,我叫賀一鵬。土木993班。”子佩這才有閑情打量面前這個男生,同樣是坐在椅子上,他比旁邊那個大二的男生高半個頭,一張臉長得整整齊齊,五官看不出任何組合上的破綻。“這是我們社的社長?!迸赃叺拇蠖猩〉胶锰幪砩弦痪洌澳銈儓竺麍蟮锰恚緛碜蛱烀嬖嚾Y束了都,賀社長今天特意給你們開的后門。”
子佩聽得開了點竅。原來她們昨天填的那張表不是被忘了,是過期了。本來過期了人家是不候的,但是被賀社長救下來了,這場面試是計劃外的。
她還知道開后門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她第一次接觸這個詞是12歲,剛上初中。家里正在吃晚飯的時候她三姨夫來了,父親和母親馬上丟下飯碗就去伺候姨夫。三個大人在客廳嘀咕了半天,飯涼了菜也涼了。陳紅玉一個勁兒地說,王主任沒松口?楊書記能不能開這個后門?
子佩覺得這個詞新鮮,哪家的后門這么神圣、瓷實?讓平日在家里驕橫跋扈的母親都小心翼翼試探起來。半年前三姨夫還是陳家姐妹里最沒用的女婿,見了犀利的紅玉大姐笑都不敢太放肆??勺詮慕o區里的人大主任把起了方向盤,風水變了,陳紅玉連能不能開個門都得陪著笑問長問短。
“大姐大姐夫,你們要理解做領導的都有自己的苦衷,難啊?!比谭蛞粋€勁幫領導設身處地,意思是姐姐姐夫你們這些人民群眾不能總想著自己的私利,思想簡單。后面一句話更直截了當:“千萬不能什么雞毛蒜皮的事情都直接往大領導那里捅,影響會不好。”吳家的兩個女兒都隱約覺得三姨夫說話和曾經太不一樣了,開始有板有眼給大姐普及起職場知識來。
三姨夫走了以后,陳紅玉鐵青著臉坐回餐桌上,子衿和子佩正好吃完下桌。飯和菜冷透了,她沒心情熱,坐在椅子上氣得直喘氣。吳勇一樣樣拿到廚房里,說:“算啦,紅玉,搞不成就搞不成吧,外頭哪里沒有機會?!?p> 陳紅玉本來一腔怨氣就沒處撒,吼道:“你當我是在乎你那點兒破事!我是看不得他裝模作樣!狗仗人勢,什么東西現在!”罵完還不嫌解氣,又加上一句,“陳青玉也是個吃里扒外的軟骨頭!”她正火冒三丈,順帶把子佩的三姨媽也罵了進去。
當晚,睡在一個房間的子衿和子佩聊起晚飯的事情。子衿比子佩大兩歲,懂的事更多一些。她說好像是爸爸的轉業手續出了問題,不能在這個單位呆下去了,要去別的單位。子佩說那不呆就不呆了唄,哪里不是上班。子衿說那可差得遠了,這個可是國家單位。子佩問國家單位怎么就好了。子衿說我也不清楚,反正就是好。
子佩又問開后門是什么意思。子衿說就是求人辦事情,三姨夫給當主任的開車你知道吧?知道。這個事要是那個當主任的說句話,爸爸就不會被調走了。那叫三姨夫和他說說,讓他同意一下唄?不行,沒這么簡單,你當是向老師申請換座位呢?是不是那個主任不夠大?大!大得很,廈門數一數二的。
子佩聽懂了一大半。開后門就是求主任辦事,三姨夫和主任說一通,這個后門主任不肯開。她覺得這事情如果順理成章,主任干嗎不肯幫個忙。但不肯幫忙必定有原因,總之難處多多。她總結,后門不是誰都能開,誰都肯開的。市里數一數二的主任都不好開,賀社長卻開成了,她對他第一印象瞬間打了高分。她覺得大學就是小社會這話一點不假,面試個社團就接觸到了爸媽四十多歲才能接觸到的東西。
賀社長扭過頭,對那個大二男生說:“還不是怪你昨天那么晚給我,十點鐘了,我不好叫人家不睡覺來面試吧。”他說這話時臉上沒什么波瀾,不笑也不慍,像個領導。子佩原本對領導這種人物是沒什么概念的,現在概念在一點點形成。
大二男生挺服這個社長的,立刻就不說話了。子佩開始緊張,這可是開后門開來的機會,自己無論如何得爭氣表現。
“你的名字很好聽。青青子佩,悠悠我思?!辟R一鵬說,“詩經里的。你是不是還有個姐妹叫子衿?”
“啊,對?!?p> “你父母蠻有文化的。”
子佩笑了笑,不置可否。她姐妹倆的名字是父母親肚子里文化的縮影,但也就到此為止。高中差點畢業的兩個人把為數不多的文藝辭藻用在了小孩的名字上,效果卻出奇地好,面子上撐得滿滿當當,加上兩個女兒一個比一個書讀得好。誰聽了都說老吳家有文化,不可貌相。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賀一鵬還沒品味完。
“還有一句,是曹操借用過的。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子佩脫口說。
賀社長終于笑了,微微一笑。
那個笑讓子佩心里的緊張散去了七八分。她是通過后面很長時間的相處才知道,賀社長沒事不亂笑,他沒有一直笑的習慣,碰上很讓他舒心的事情才會笑。
子佩是不知道的,看到社長笑了,她也傻傻跟著笑。
“你說下你來報文化社的期望吧?!辟R一鵬說。
“???”子佩一愣。
“你為什么來報我們社?”
吳子佩這才發現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這問題讓她窘迫,說出去讓人覺得荒唐。
她根本不知道這個社是做什么的。她是拍著腦袋跟著無與倫比美好的青春走到這一步的,可她連青春長啥樣都沒見過。
她不說話,支吾半天大腦一片空白。
賀一鵬的笑轉眼沒了影子,臉色又恢復成一張水面。
“我們這個社團以弘揚傳統文化為主,每個月會在學校舉辦一次文化展覽日,邀請全校同學參加。每個學期有一個主題,這個學期是青春和傳統文化邂逅?!蹦莻€大二男生說。他可能受不了這么尷尬的場面,給子佩提個詞。
“哦,我……我想發揚……發揚無與倫比的青春?!彼_始沒頭緒地照本宣科,說一點是一點。說得大二男生一會兒點頭一會兒又搖頭。天馬行空的謊她從來撒不來,至少大學畢業之前撒不來。
大二男生和子佩的聊天持續了大約十幾分鐘。本來不用這么長時間,可子佩一句簡單的話能說上五六十秒。后來男生和賀一鵬互相點了點頭,吩咐子佩這幾天盡量多呆在寢室等電話通知,下周二沒等到就不用等了。
子佩像犯了什么不可饒恕的錯誤,頭快埋進胸脯里,最后鞠了個躬才出門。彎腰的時候余光瞥見了賀社長的第二個笑:這個笑顯得正式且禮貌,像是修養使然。
出門后,委屈的子佩抱著佳佳哭了起來,哭得好姐妹一臉茫然。她捂著嘴抽噎說重點:“她們是文化社,你記住了。”佳佳更茫然,說:“我知道啊,你看他們門上寫著呢?!弊优逄ь^一看,門上一排黑體字“無與倫比校園文化社”。
子佩哭得更厲害了,趕緊把佳佳推進門,留下她一個人坐在活動中心的樓梯上抽泣。周末的活動中心沒有人來往,昏暗的燈光讓她獨自一個身影更顯凄清。她忽然覺得自由的感覺糟糕透頂。處處是陷阱,處處讓她受挫受辱,干什么什么不順。
等佳佳出來后,子佩什么也不問,抹一把眼淚說:“我決定明天陪你去外灘了?!?p> “可是你陪你媽去過了呀?”
“我媽是我媽,你是你?!?p> 佳佳沒太懂,可沒懂就不懂。況且外灘是她想去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子佩和佳佳相約睡了個懶覺,醒來已近十點。子佩看了看明晃晃的窗簾說:“吃了午飯再出去吧,反正不早了?!奔鸭腰c點頭就翻過身,她覺得還可以再睡半個或一個鐘頭。子佩沒這么坦蕩,她睜著眼睛,瞪著天花板冥想。她在思索不睡覺也不出門是為了什么?
她毫不費力就讀懂了自己,原來一直心心念念的是床下的電話,她想把電話再等久一點,最好一悶頭直接等到周二去,周二沒來電話也就死心了,一刀痛快。她順水推舟就把行程推到中午以后,單純的佳佳是沒法看穿她的。她再怎么恥辱也好,委屈也罷,這是根掛了倒鉤的刺,越往外拔扎得越牢。
其實進不進那個文化社團對佳佳沒什么所謂,對子佩也無所謂。無關前程也無關面子。子佩躺床上自己都開始犯嘀咕,活了十七年中庸命,不是沒受過氣丟過臉,為何這個事情就這么想爭出一口氣來。
十點半,電話鈴響起,子佩像觸了電翻身從床上躥下來,弄出的聲響比電話鈴更能驚醒二次入夢的佳佳。
直到聽見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她突然心如明鏡。在別人看穿她之前,她搶先一步看穿了自己。
“是吳子佩同學嗎?我是賀一鵬,恭喜你被文化社錄用了。下周三晚上八點半,別忘了來參加例會?!?p> 她握著電話的手霎時沒了知覺,這種感覺是嶄新的,是不曾體驗過的。她模擬著如果這個電話是那個名字都沒記住的大二男生打的,會是什么感覺?只是喜悅再無其他?不,也許根本無感。因為他和張三李四并無異處,聽完卸不下她的惶惑、焦慮。
眼下這個聲音就是她要爭的那口氣,別的任何一條聲帶都沒有這么見效。聲音一陣一陣從電話那頭緩緩飄過來,把她的發聲系統從腔膛到喉嚨管全部堵死,拼死就是說不出一個字,飽含魔力。
還在榻上的佳佳揉了揉雙眼,幽幽說:“你怎么了子佩?下午我們還出去嗎?”
子佩費盡氣力說聲謝謝才把電話掛下。她差點又一次在佳佳面前哭出來。
她點了點頭,說去。
這個“去”字包含了很多,隨著心情時過境遷:去!哪都去!去外灘,去東方明珠,去黃浦江坐游輪,去濱江大道喝果子酒!不醉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