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醒來的那一瞬間,我意識到了我剛才在夢中思考。
不過我只記得那個“思考”的現實,對于它的內容則有些無能為力,于是我抓抓頭發,摸起手機,電源鍵。
屏幕亮起,上面是個穿綠色長裙的棕發女孩的背影,她站在一片果凍色的大海前,揚起的手臂指向現在的時間。
五點四十九分。
我能聽見鳥叫了,隔壁魏姨在哐哐哐地邊罵邊炒菜,他們家的人我不是很熟,大早上能吃下油乎乎炒菜的肯定不是一般人,我在暗自佩服他們的腸胃。
我也看過許多稀奇古怪的生活小妙招,也和單位的女同事們有過不多的交流,經她們推薦我買了掛耳咖啡,學了冷泡茶,下一步是弄個烤箱做披薩,我聽說不難,不過我的早餐仍然停留在一個煎蛋一片午餐肉一片水洗生菜用兩片面包一夾的程度。
上學時的我肯定會對這破早餐嗤之以鼻,從網吧出來就該吃口熱乎的再回宿舍倒頭大睡,不過現在規律變得彌足珍貴,年輕時的自由不會帶給我痛苦,現在我一天已經喝不完一大瓶快樂水了。
是生活。生活改變了我。
有的時候我打完游戲關了燈腦子里也全是公司那些破業務,破企劃,傻逼客戶,腦殘領導,黑心指標,再一想以前我快樂的小腦袋瓜里只有這件裝備那個副本,酸死我了。
那時候總覺得畢業是個無底洞,把我們的團長奶媽騷包猛男t可愛小姐姐一口氣吞了進去,一個都不還給我們。
afk聽起來就像游戲里的死。
當然我不是咒他們,他們應該也活的很好,好的不用跟這些人打個招呼,反正只是些虛擬角色罷了。
我喜歡游戲,我想讓所有人都陪我一起玩游戲,那些我喜歡的我討厭的人,我希望他們都能留下來。
游戲不聽我的,世界也不聽我的,于是沒過多久我就畢業了,帶著沒睡夠的懶覺,沒打完的游戲和狗屁不通的論文一起降臨人世,到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公司啃著曾經不屑一顧的破早飯,想著新一輪的營銷方案和昨天市場部姐姐分享的ppt制作小妙招。
……
“早。今個沒堵車?”到了單位,一人跟我打著招呼。
“買車靠眾籌。”我伸出手。“一分不嫌少一塊不嫌多,請獻出你的愛心。”
“眾籌公交車月卡錢嗎,你怎么這么窮。”扎著馬尾的許姐端著咖啡走過,見我擺弄著手機,探出一個腦袋來瞅。
我下意識地想把手機拿回來,她先盯著上面噗嗤一聲笑了:“什么玩意。你一大男人還寫這個。”
“個人愛好。”我咳了一聲,剛到單位的板牙一邊嘬著牛奶一邊湊到了許姐旁邊,看著看著也差點噴了出來:“什么玩意,什么亂七八糟的!”
“是日記。”我無力地辯解著。“老習慣了,改不掉。”
“你語文不咋地啊,日記寫的半拉磕嘰的。”板牙嘬著他的板牙。“劉總家那老三剛上小學,寫的都比你通順。”
“知道啦知道啦我先吃口飯。”我把他倆往外趕。“煩死我了我昨天寫這玩意到十二點,馬經理讓我改這個改那個的,現在我合上眼皮就能睡死過去,太困了。”
他倆嘮著什么走了,我繼續看向手機,上面是我從很久之前寫到現在的日記,但不怪別人認不出來,因為大部分的日記都只有一句話。
“今天路上看到了市場部悠姐,整挺好!”
“今天家里那顆土豆發綠芽了,整挺好!”
“今天超市里我最喜歡那種牛奶打折了,整挺好!”
譬如這些東西,它的封面名字叫今日奧利給,但無論是奧利給還是整挺好都是一種對它實質的掩飾,就像我半夜揮別阿馬躺在床上還要堅持刷一會抖音一樣,這是一種儀式感。
這是一種好運儀式。
當然哪都找不著名叫奧利給的儀式,這就是我自創的東西,曾經有一陣我的生活太糟糕了,那時候我看見團里小姐姐在群里商量著買轉運球,我就萌生了這個想法。
我需要固定物,把我的命運固定在眼前,讓我不會再遇到讓我精神受損的場景。
整挺好就是一個辦法,效果跟領導在群里發的幾塊錢的加油紅包差不多,它們是把我固定在平凡日常中的錨,有了它們我平凡的生活就不會出錯。
我低著頭打字。
今天……包子攤把老京巴狗……帶來了,整挺好!
“小劉,哎我昨天跟你說一半,你是不是睡著了?”我的阿馬沖進辦公室直朝我跑來,我嘆口氣,扭回工位,偷摸按下開機鍵。
“沒有馬經理,我改了,改完了,看您沒說新要求,那么晚我怕打擾到您,就給您發的郵箱。”我盯著他手機上郵箱那個紅色的235,乖巧地抬起頭。
“哎呀你這孩子,干嘛給我發郵箱,我都不看!”馬經理有些著急,但馬上轉身沖向他的辦公室。“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下次記得別給我發郵箱了!”
我啃著菜葉子,慢悠悠地目送著他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整挺好。
。
運營部球姐說過,做ppt是一門藝術。
她問我為啥簡歷里寫的精通ppt,excel還有一大堆東西結果到公司我啥也不會,我說那不然我寫啥。你說的后面一大堆看不懂的東西,其實是游戲的英文全拼。
中午的餐桌上老楊坐我旁邊,對面是球姐,大家先虛偽地夸了我兩句ppt整的挺好,話題又轉到球姐家兒子和老楊新買的車,在車上他倆挺有共同話題,球姐一竅不通,氣的老楊直拍大腿,我有心參與奈何錢包不應。
買車對我來說太過遙遠,在我的印象里買了車就該買房子,買完房子就該生孩子,生完孩子就該愁他上學,上完學了就得看他寫作業……
哪來的孩子,我連女朋友都沒有一個。
兩位大能吃著吃著幾乎有沖到4S店暴揍當年銷售經理的沖動,我低頭恰飯,目光落到面前球姐的小熊貓杯上。
……熊貓?
總覺得不該是熊貓吧。我嘶了一聲,試圖喊她:“球姐?”
“干啥玩意?”這位大姐激動的東北口音都出來了。
“這杯子是您新換的嗎,挺可愛的。”我有點懷疑這是她家兒子的杯子,但看尺寸覺得不像,所以換了個說法。
“是啊!小王吃飯抽獎中的,給我了。”球姐一扭頭。“人家小王運氣是真不錯,上哪吃飯都能中獎。老楊,你把那個經理的碼給我,我加他跟他聊聊,這事哪有這么辦的,這不是欺負人嗎!”
“看開點兒。”老楊拍拍她肩膀。“你車都買幾年了,沒準那人都調走了呢?不過大經理可能沒走,我跟他們上邊說說……”
我說了句我先走了啊,就收拾碗筷走向后面的垃圾桶。
中午的茶水間有不少人等著泡面,最牛批的一次我看見了一人摞著五桶泡面晃晃悠悠走過去,都不知道他該怎么端回來。
女同事在微波爐前嘰嘰喳喳,大老爺們兒的破茶杯破水杯泡著枸杞紅棗或者綠茶咖啡,打開窗戶讓為數不多的毛發隨風飄蕩。
“我爸說九九那家的千金跑到市高去了,然后在那還耍大小姐脾氣,結果被老師訓哭了。”洗手間里也有一撥人抽煙,我聽出來這是小柳的聲音,小柳有個非常八卦的爹,是這座小城里的八卦第一人。
“那家里沒給塞點錢啊。”這是老鐘,黑的一比。
“那可不行,今年市高要評省里一個獎項,對這玩意看的老嚴了,不讓你塞錢。”小柳說。
“肯定還是有法子的。”一個我不認識的聲音嗤了一聲。“我就不信那姑奶奶能不在家里叫喚。”
我也相信,因為我看見了我們的客戶,擁有金錢的他們非常快樂。我也想有那么多的錢,雖然我不知道有了這些錢該做什么,但我不喜歡上班。
平凡的人沒有選擇的權利,我只是這么幼稚的說一下而已。
我打開了論壇,一如往常,又窮又樣衰的老咸魚們在曬太陽。做飯的吵架的講鬼故事的聊游戲的,更多的是無聊的,無聊的人開了個帖,聚集了一堆無聊的人,無聊的人越來越多,整個論壇都變得無聊了起來。
無聊是奢侈品,多少個被困在外太空被逼成王的少年都回不來吃一口火鍋,但同時深陷無聊的我們又在討論著他們的故事。有的時候我也會加進去評論,我覺得這種全憑作者一筆決定的事有些沒意義,到最后還是得跪求作者大大不要爛尾。
可不這么做我要如何逃離這個現實?
今天我們的許大侃終于打死了黑夜魔沼的小boss,爆了一把暗月鬼鐮,然后評論有人說娘炮。我還挺喜歡鐮刀的,于是我跟他噴了起來,但我噴完的下一頁,許大侃把它送給了新收的小妹,裙子很短的金發精靈。
你玩我呢。
精靈說謝謝,把它很努力地抱在了胸前,說自打父母去世后就沒人對她這么好了。
現在的作者吃書這么厲害嗎??前天更新不是還說是精靈父母拜托許大侃帶小姑娘歷練的嗎?光速去世可還行?
于是我翻到了我記憶中的那章,看見一個臟兮兮的小姑娘在廢墟上面哭。
奇怪。
我又翻到了再上一章,我記得這是許大侃到新地圖的第一章,徐大侃來到了四季如春的精靈村,拜訪了呀哈哈村長和身材曼妙的巫女,出村時被精靈父母攔住了。
但現在許大侃到了一個地獄一樣的地方,到處是廢墟和黑煙,燃燒的火還有野獸的低吼。
呃……我繼續往前翻,感覺這個描述有點眼熟。
終于我翻到了第二卷的開頭,新手勇者許大侃帶著一把破斧頭,來到了四季如春的馬人城。
原來是看混了。我愧疚地寬恕了作者,想著同類型的文以后不能一起追了。
。
下午穿著白西裝的小李總給大家買了下午茶,女同事們歡呼著殷勤地湊過去夸他,給小李總美的胡子都往上翹。
“真難得啊,讓這只鐵公雞出錢買東西。”板牙啃著一個蛋撻。
“小李總最近有錢了,他老家父母那套房子搬遷了。”許姐的工位就在我對面,所以她經常給我扔點零食,小花生小奶糖什么的,這次把一袋雪花酥按在了我的頭頂。
“你說我家怎么碰不上這種好事。”我托著下巴吃檸檬。
張師傅在旁邊搖頭,歐皇小王拎著一杯雪頂咖啡走過來,示意我挪挪地兒。
我挪了挪身子,給他讓了半個椅子。
“站一會兒能死啊?”小王說話一貫十分委婉。“你家沒椅子非得在單位坐個夠是嗎?”
“你給他開光啦?”我問小王。
“他變性了。”小王喝了一口咖啡。“自己就變成了鈕鈷祿小李總,跟我沒關系。”
“大神,我也想開光。”我真誠地懇求著。
“開了也沒嘛用,你的黑我救不了。”小王是天津人。
“反正開不死,不如多開兩次。”我執迷不悟。
“你拿我當遙控器呢想開就開想關就關?”小王罵罵咧咧。“上次跟你吃一晚上雞,那排名我都不敢給妹子看,第二天去餐館吃飯才中了個杯子,氣得我直接扔給球姐了,你還有臉提?”
是吃雞嗎?我有點恍惚。我怎么記得一周前我在和兄弟打排位呢?
“下次你打什么游戲你告訴我,我光速退坑,帶不動,救不了,告辭。”小王擺手,拎著雪頂氣呼呼地走了。
我也默默地嘆了口氣,菜也不能怪我,一做報表ppt到半夜誰有空磨煉技術。
想著想著又有些感嘆,以前團里的兄弟絕對不會因為菜就把我踢出去,一人被打全幫上線,全幫都打不過就躺在復活點開開心心的嘴臭,對話框里全是星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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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因為那條京巴狗整的挺好,這一天都過得十分平靜。
我喜歡那條狗,白乎乎的一團,看起來就像個凳子。現在它年紀也大了,但還是挺能吃肉的,偶爾店主會把它帶過來玩。
騎車去地鐵站的路上會經過一個公園,左邊第一個長凳上總會坐著一個黑咕隆咚的小丫頭,頭發那么長也不知道剪剪。
騎到地鐵站,安檢,刷卡,等車,站牌上寫著還有六分鐘,那就順便打開朋友圈瞅瞅。
悠姐依然在刷屏,她請年假去馬代玩了,今天她換了件花里胡哨的黑色椰樹裙,我覺得她還是穿那個綠的好看點,但許姐嗤之以鼻,說你們這群直男。
老團長給老婆做了頓黑暗料理。
四徒弟傻蛋考下了駕照。
給我改論文的孫師兄又跳槽了。
前臺倆小姐姐去吃西餐照了一大堆自拍。
……
昨晚九點,包子攤陳師傅發了一條這樣的朋友圈。
“多謝大家關愛,我們決定關門幾天,感謝大家理解。”
為什么關門了,我還想明天早上拋棄面包了呢。
我的手指無聊地繼續往下劃,眼睛盯著屏幕。
昨晚七點半,陳師傅還有一條。
“告訴大家一個不幸的消息,旺財沒了。我家小小哭的稀里嘩啦的,但人生就是這樣,他總得學會面對這一天,我們也覺得很不好受。”
旺財沒了。
哎呀……我放下手機,朝面前的鋼化玻璃看去。人生啊,就是不停地跟別人告別玩吧,這么幸運的一天,原來也有不好的事發生啊。
嗯?
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對……?
今天的奧利給是那條狗,而那條狗昨天晚上就死了。
遠處的隧道有兩盞明燈霎時亮起,從運行中減速,減速,直到停在我身邊。
滴滴兩聲后,地鐵門打開了。
我還在原地思考。
我今天早上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
……
筆記本上有黑色的筆跡。
“我不在家里。”
“我被她趕出來了。”
“我被趕出來了。”
“被趕出來了。”
“被趕走了。”
“被趕了。”
……
“救我!!”
筆尖好整以暇地寫下了最后一個嘆號,然后慢吞吞地扣上筆蓋,完全看不出主人的性命在遭受迫害。
一只白皙的小手把筆記本合上,乖乖地揣進身側的小包里,又拽了拽包帶,呦了一聲,蹦下椅子。
頭上的蝴蝶結一晃,小女孩仰頭看著晚霞,似乎天要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