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離開驃騎將軍府,陸抗就馬不停蹄地趕去拜訪丁奉。這一次,他沒有讓吾彥跟隨,而是獨自去和這位老將會面,走入左將軍府時,右手不自覺地摸了一下插在發髻上的簪筆。
左將軍丁奉,在建業城是一個十分特殊的存在,不僅因為他是僅存的在孫策在世時就入伍的元老,更因為他掌握著除了宗室和“吳四姓”之外最大的實權。
世襲領兵制,是孫吳政權獨有的制度,讓“為將”與“領兵”成為了世襲的特權,這一制度為國家擴大了軍隊,培養了將領,鞏固了地方統治,可無形中也讓長期由某個將領及其子弟世襲統領的士兵們逐漸轉變成依附于該將領及其家族的部曲。自赤壁之戰始,經猇亭、江陵、石亭,再至東興,這些防御性的戰役,吳國往往能取勝甚至大勝,在保家衛國時,所有部曲眾心成城,畢竟國家在,部曲才在;可一旦主動出擊,卻連小小一塊合肥都啃不動。對外作戰,不僅勞神耗時,還可能把好不容易供養起來的部曲賠進去,所以各級將領少有愿意爭先的,他們更喜歡參與征討山越或是五奚蠻夷,這些仗不僅勝率高還能抓不少俘虜來補充部曲。故諸葛誕叛魏來投時,固然有孫綝調度失衡之責,但部分將領的消極怠工也是吳國最終一無所獲的癥結。
這一制度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中央集權,卻也減少了部分權臣擁兵自重的危機。譬如施績之父朱然,雖曾領吳國最高軍階左大司馬,但士兵分屬各麾下將領,朱然能直接指揮的軍隊不足萬人,這其中還包括了一大半是要孫權委任軍權后才能調動的中央直屬部隊。后來朱然病故,歸還軍權后,施績繼承的部曲更為有限,加之因諸葛恪與其不和從中作梗,施績最終僅僅領兵千余人。
而貴為“吳四姓”的“顧陸朱張”四家,依然憑借殷實的家底豢養了可觀數目的部曲,其中尤以喜好供養士卒的朱桓最甚,其部曲一度突破了萬口。孫綝以援助諸葛誕不利為由殺掉朱桓之子朱異,既是為了推卸責任,更多原因也是為了借此削弱朱家的實力以便自己獨攬朝政。
陸遜身兼軍政首輔,又有“吳四姓”背景,其部曲也早已突破五千口,但由于其子陸抗只襲取其爵位,沒有接任荊州牧一職,而駐守荊州的部曲又不便調動,因此相當一部分私兵轉成了公器,陸抗最終繼承的部曲也僅有兩千人。
五十多年的行伍生涯中,丁奉經歷的大小戰役無數,隨著軍功一起水漲船高的不僅僅是他在軍中的威望,更有他所領有的部曲。任左將軍后,丁奉已手握一支五千人的部曲,其中直接部署在建業周邊的就有近千人,其實權早已超越了軍階在他之上的四征將軍之一的陸抗,也壓過了高居從一品驃騎大將軍的施績。這樣一位風云人物坐鎮建業,對孫綝來說也如鯁在喉。在丁奉受命孫亮斬殺朱熊、朱損后,孫綝就有意將他除掉,奈何丁奉威望太高,一般的借口或罪名根本動不了他;而丁奉為人謹慎又兼武藝過人,暗殺也難有機會,最后只得作罷。
走入左將軍府邸,陸抗意外發現一路上幾乎沒幾個仆人。正廳中,也只丁奉一人在那等著,陸抗見此情形,略感詫異地說道:“老將軍的居所還真是清凈。”
“年紀大了,自是越來越耐得住寂寞了。”丁奉隨口應付了一句。實際上,是因為幾日前丁奉察覺府上一名奴仆竟是孫綝派來的細作,不禁勃然大怒,不僅親手將其格斃,還干脆把府里一眾仆人盡數遣散,只另叫了自己幾個親兵來幫忙打雜。丁奉不愿多談這個話題,便轉身給陸抗沏了一杯自己剛用陶罐烤的茶。
在吳國并無專人種植茶樹,故茶葉即便在都城建業也屬稀罕之物,丁奉所存放的這些,還是當年孫權從蜀漢使者處所得并賞賜給他的。陸抗對茶倒也不陌生,畢竟在士族大家之間,這也算是一種潮流文化。不過丁奉這杯茶,如蘭在舌,清和怡人,呷一口便知不是凡品。若非今日有要務在身,陸抗真想和眼前這位老者多討教討教茶道了。
丁奉這樣的武人做事喜歡直來直去,即便歲月的浸淫給了他更多的城府與謀略,總還是由著本性做事會更令人愉悅。熟知這一點的陸抗沒有過多拐彎抹角,而是直接表明了來意:“陛下有密詔讓在下交予左將軍。”
看著陸抗熟練地從頭上拔出簪筆并取出密詔,丁奉沒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不慍不火地說道:“老夫已年逾七旬,前些年又在東興的大雪里受了寒氣,腿腳也變得不靈便了,恐怕不值得陛下托付了。”
陸抗知道丁奉是在試探,很堅定地回答道:“老將軍是大皇帝留在建業的一把刀,會稽王只用這把刀斬了兩頭獐,而陛下卻想用這把刀去刺虎。”
這番話讓丁奉一怔,隨即大笑道:“陸伯言生得好兒子啊!”說罷便恭敬地從陸抗手中接過詔書,只見上書:綝秉國威,將行不軌,欲與左將軍誅之。
詔書內容與丁奉心中所想幾無二致,他略一沉吟,說道:“孫綝居丞相之位,兄弟朋黨甚盛,若不能以雷霆之勢拿下首惡,恐其黨不可卒制,陛下也將會有重蹈會稽王覆轍的危險。”
陸抗一揖到底,語氣謙恭地說道:“老將軍所言甚是,陛下與我已有所籌謀,卻須得您一臂之力。”
丁奉輕輕點了點頭,示意陸抗繼續說下去。“臘會在即,陛下將設臘八宴請孫綝赴會,席間將此賊擒殺。不過陛下所慮者,是其弟孫據所率的一千蒼龍宿衛,即便孫綝伏誅,若孫據負隅頑抗,任由這禁軍中最強的一支精銳作亂,恐怕會是建業城的劫難。加之孫據本人也不好對付,故唯有請老將軍調動部曲,以保宮中周全。”
“調兵不難,但孫據駐兵蒼龍門,我要帶兵入城必遭阻攔,根本沒有巷戰的機會。”丁奉熟知宮中禁軍部署,一語就點中了要害。
“老將軍不必擔憂,屆時會有人在邸閣舉火,孫據職責所在不得不率禁軍去救火,趁著這一空擋您便可帶兵入城。”陸抗像是早料到丁奉會提出此問題,迅即給出了回應。
“這倒是步好棋,只是邸閣向來守備森嚴,怕是不會那么容易。”丁奉見陸抗舉重若輕之勢,便知他必是計劃周密,卻又忍不住再拋出一個問題想窺一窺全豹。
“若是掌管邸閣的庫吏自己放的火呢?”陸抗故弄玄虛般地給了個答案,見丁奉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又微笑著問:“老將軍可知會稽王智辨鼠屎的故事?”
這件事在吳國人盡皆知,剛剛即位的孫亮有一次想用蜂蜜泡生梅吃,命黃門官取來后發現蜜罐中有鼠屎。黃門指責庫房藏吏失職,藏吏卻指黃門曾求蜜不得故使詐誣陷。孫亮身邊的侍中刁玄一時也難斷是非,請求徹查。孫亮卻直接破開老鼠屎,指出:若鼠屎先在蜜中,中外當俱濕,今外濕里燥,必是黃門所為。此事不僅讓刁玄大為驚佩,也讓孫亮在民間得了個“聰明主”的雅號。
“原來是這個人啊。”丁奉細細一品便知端倪,他沒想到當年那個處置蜂蜜的藏吏已調任為掌管邸閣的倉吏,此人受了會稽王大恩,現在有機會除掉孫綝為孫亮報仇,自然會不遺余力。“幼節你算無遺策,老夫佩服,想來在臘八宴上怎么處理掉黃亂,你也定有打算了吧?”
一提到這個名字,陸抗意外地露出一絲難色道:“實不相瞞,對付黃亂的人選我倒是想了幾人,但總感覺不是最合適。”
黃亂原是一名渠帥,幾年前在越騎校尉鐘離牧領兵討伐山越時被擒獲,押解歸來后被當時的大將軍孫峻相中,硬是自作主張赦免了其死罪,然后讓他做了自己的貼身護衛,孫峻死后又轉仕孫綝。此人身長九尺,膂力過人,又精通劍擊之術,是孫綝敢于在宮中橫行而仇敵、刺客難以近身的一大倚仗。偏將軍王惇就因謀刺孫綝失敗被黃亂斬殺,其還在孫綝的授意下當場格殺了反對廢黜孫亮的尚書桓彝。
“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一個好人選。”丁奉抿了一口茶,邊用手指敲擊著桌案邊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