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八年,春。
四月的南都連日陰雨霏霏,又正值冬末春初,乍暖還寒的天氣總叫人有些怏怏不樂。
連翹是被開門動靜驚醒的。微光輕柔地落在房間里,丫鬟素玉正輕手輕腳地把紅綢子往窗上掛,轉頭看向她,略帶歉意說:“小姐被吵醒了?”
連翹搖了搖頭,問道:“幾時了?”
“現在辰時剛過,小姐可要起床了?我這就讓廚房備早膳。”
“素玉,”連翹喉嚨發緊,“這些都是阿娘遣人布置的?”
她指的是窗紙上貼的喜字,以及掛滿房間的紅綢。
“夫人說小姐過幾日出嫁,全府上下都要安排妥帖,”素玉打趣道,“小姐很快就要成為楚王府的世子妃了。”
連翹沒有回答,她看著房間布置得一派喜慶,額角不由地抽痛。
阿娘自小便告訴連翹,她長大后是要嫁入王爺府的,到她這一輩,要嫁的是楚安王的嫡二子,朱栩燃。
阿娘還說,嫁進王爺府當世子妃,有一輩子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要是二公子爭氣,世襲了王爺的名號,那么她就成了楚王妃,這妥妥是羨煞旁人的。
可連翹一點都不想嫁。
她在未及笄前見過朱栩燃,那人與她年歲相仿,身量頎長,臉容姣好,可眉梢具是囂張跋扈。
他是楚安王的嫡二子,楚安王是當朝皇上最得力的幫手;生母又是太傅長女,出身之顯赫為同輩不可及。
雖然連翹只和朱栩燃見過一面,但這位紈绔平日為人高調,傳來的聽聞倒是不少。
今日傳來他在青樓左擁右抱,明日聽說他在城頭大打出手,總而言之,這位世子的日子可謂是每天花天酒地,過得是一個多姿多彩。
而連翹要嫁的,正是這個在南都里,人見人惡的花花公子。
她不知道朱栩燃認不認得她,但大概是認不得的。畢竟在南都里,家世顯赫又知書達理的女子一抓一大把,連翹也非長相過人,像她這般條件,丟在南都城各家千金里,是最不起眼的那個。
素玉伺候她洗了臉,又坐在銅鏡前稍稍上了層妝面,便去了連母所在的如意閣。
連翹阿爹連昭是當朝禮部侍郎,為人儒雅高尚、清正端方;連母虞氏是孫皇后表妹,屬于半個皇親國戚,但身體抱恙,常年深居簡出。
受連昭熏陶,連翹自小習琴棋書畫,長相雖稱不上傾國傾城,但自成一派恬靜清雅。
穿過縵回長廊,連翹一行人等來到了如意閣前。方才在來的路上被細雨拍濕了臉龐,連翹拿出一方巾帕,擦了擦頰邊的水漬后才進去。
屋里焚了香,卻不顯悶熱。連母已等候多時。連翹進門時,她正端著骨瓷杯,用杯蓋撥了撥茶沫,看見連翹進來,便擱下杯盞,笑吟吟地看向她。
“阿娘。”
連昭忙于朝廷事務,連著幾天見不到人是常有的事,因而連翹與母親要更親近些。
“翹兒,坐。”
連翹接過丫鬟遞過來的茶盞,又聽見連母說:“我們翹兒長大了,過幾日要成親了,說起來阿娘真有點舍不得。最近府里都在忙上忙下,一片喜氣洋洋,你看這布置,”連母抬起手,示意連翹看一眼四周,“可還滿意?倘若是還缺點什么,可定要跟阿娘說。”
“阿娘,”連翹指尖悄然收緊,“翹兒一定要嫁給那人嗎?”
連母怔了怔,說:“翹兒,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不想嫁進王爺府,”連翹咬著嘴唇,緊緊地攥著衣角,“翹兒已經有心上人了。”
連母不動聲色地嘆了口氣,她為人溫和,但此刻的語氣卻異常決絕,她說:“翹兒,朱栩燃這人,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即便是早料到的答案,連翹心里還是像被扎進了一把尖刀。
“婚約是自幼時便定下,而且楚王府家世顯赫,更是沒有被悔婚的說法。作為一名女子,此生最大的夙愿便是嫁入好夫家。朱栩燃這人平日里雖......雖行事乖張了些,但為人心善,定會待你不薄。”
由于常年帶病,連母的聲音如同薄紗般輕柔,但其中的威懾力不減半分。
既然話已經說到這里,連翹也不掩掩藏藏了,她咬咬牙說:“可翹兒并不喜歡,翹兒早已經有心上人了。”
連母沒有馬上回應,她抿了一口茶,合上杯蓋時骨瓷發出了一聲脆響。她說:“你那心上人姓甚名誰,家住何方,父母何人,家世可否比得上楚王府?”
連翹頷首不語。
她所謂的心上人,只不過是見過一面。那人臉上帶著面具,她連對方樣貌如何都不甚清楚,更不要說名字家境。
“翹兒聽話,”連母手心覆上連翹發涼的手背,憐愛地揉了揉,說:“你是朝廷重臣長女,孫皇后又是你姨娘,朱栩燃定不會對你如何。況且,你應該明白,這個婚約代表的,不僅僅是連氏和楚王兩家之間聯姻。翹兒天性聰穎,這其中的道理,即便阿娘不說,你也會明白。”
連翹的指甲幾乎嵌進皮肉里,母親這番話已經確定了,她嫁給朱栩燃一事已是板上釘釘,無任何轉圜余地,即便她心中有百般不愿意,也無濟于事了。
“翹兒明白。”
“若是沒什么事,讓素玉陪你出門去添幾盒胭脂,好準備準備。”連母笑得和藹。
“是。孩兒先行告退。”
連翹走得心不在焉,跨過門檻時險些被絆倒,幸好素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回到屋內后,她將下人們都遣了出去。素玉憂心忡忡地看她,似乎想要說幾句寬慰話,但見她臉色差得駭人,只好點頭稱是,隨后緊緊地關上房門。
待屋內只剩她一人后,連翹再也忍不住了,悶頭栽在了被子里,哭了起來。
她遇見那人是在去年隆冬。
那天她瞞著爹娘,獨身一人跑去梨園看戲。這一看,就看到了太陽下山。
門外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街道上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