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謝家的長孫的我,從小便是集寵愛于一身,無論是家里的各位表姑,還是家族的長輩們,我都能享受“小公子”一般的待遇,但這些并沒有令我在后來變得像一個壞孩子,多虧了爸媽的嚴厲教育。父親常年在外面務工,極少回家。
小時候我很羨慕那些小朋友們,他們的爺爺總會給他們買小玩具小零食,當他們向我炫耀他們爺爺帶他們去田園間抓到的螞蚱時,年幼的我都會悄悄回避,爺爺去世的早,我也沒有體驗過爺爺帶著我去田園間抓螞蚱的樂趣。
但在我的生命當中,卻有一位親人,一直給予我無法體會到所謂爺爺給的愛,那位親人便是我爺爺的五弟,我敬愛的五叔公。
小時候我的頭比同齡人要大的多,走起路也搖搖晃晃的,五叔公便給我取了個外號,叫我大頭,這一叫,已經叫了二十年了,我也沒覺得這是個不好的外號,我現在一看小時候的照片時,還挺符合我那時候的形象。
打我記事開始,我很多時候都是在五叔公家里住的,五叔公是開小賣鋪的,什么樣的零食應有盡有。小時候脾氣不好的我,吃到不好吃的飯菜會打翻掉飯碗,經常要在大半夜起床喝一排的娃哈哈才肯睡覺,但這些無理的要求,五叔公都會滿足我甚至寵溺我。
只要五叔公有空,他都會到我家接我去他家,他會蹲下來,讓我騎在他的肩膀上,問我坐穩了沒有,然后用電視上那喜劇演員搞笑的聲音說:“開始賽車啦!出發!”,五叔公一跑起來,在他肩膀上的我便笑得合不攏嘴。而從小到大,我也只騎過五叔公的肩膀,沒有第二人。
五叔公那時候只要外出,都會帶上我,開著他那破舊的摩托車,爺孫倆在突突突冒煙的摩托車上有說有笑,我們去過許許多多的地方,我特別喜歡吃潮汕牛肉粿,只要出去我便不用回家吃飯了,還能帶不少玩具回來跟小朋友們炫耀,神氣地告訴他們:“這是我無叔公給我買的!”小朋友們一下子就覺得田園里抓的螞蚱不香了。
隨著年齡的長大,還有媽媽越來越多的責罵,我的脾氣逐漸收斂,五叔公說我越來越像我爸,越來越憨厚。不懂事的我我問那要像還是不像好呀?他說管你像不像,你都是五叔公的心頭肉。
奶奶告訴我說我八個月就會走路,算是小孩子當中,比較早會走路的,但就是因為太早會走路,奶奶一轉身,我一溜煙人就在家門前的水溝里了。
五叔公經常在水溝里撈到我,但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我有一次隨五叔公去山上玩,五叔公給我摘野花,給我抓蜻蜓玩,還學山雞走路逗我笑。
在山路上,五叔公和好友走在最前邊,走路搖搖晃晃的我跟在他們的屁股后面,突然頭一晃腳一滑,五叔公身后的小屁孩不見了。
是的,我掉進山路上的水溝里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我掉下去喊的那一聲五叔公,還有那冰冷的水,在昏迷前,我還能聽到五叔公著急地喊著大頭大頭。
醒來之后,我已經在家里的被窩里了,守在床邊的是奶奶,也不知道是不是看我醒來太開心還是奶奶已經偷偷哭過,我一醒來奶奶便抱著我,臉上那濕潤潤的淚水一直蹭著我的臉龐。不懂事的我問奶奶,你怎么出汗了呀。
自那以后,五叔公很少到我家接我了,我也鬧著要去五叔公家玩,但媽媽都會攔著,偶爾奶奶會偷偷帶我去,無聊看著電視的五叔公一看到我,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線,“我的大頭又來啦!”然后把我一把抱住,用他的胡須扎著我的臉,我也會受不了那胡須,“哎喲,五叔公你要剃胡子了。”
其實我也知道,在我掉到那水溝之后,五叔公便陷入了自責當中,雖然媽媽沒有說什么,但已經減少了五叔公帶我出去玩的機會了。后來姑媽回憶起,說我那天被五叔公送回來時,全身都在發抖,牙齒都在抖,把家里人都嚇壞了,媽媽的臉都青了。
但其實,我誰都不怪,我也清楚,五叔公帶我去玩是為了我開心,媽媽生氣是因為五叔公沒有照顧好我,這都是愛我的表現吶,要怪,就怪我頭大,走路搖搖晃晃的。
慢慢長大后,我到了上學的年紀,結識了更多的朋友,而五叔公也迎來他的親孫,五叔公作為一家之主,決定取我名字其中一個字來為他孫子取名,后來第二個、第三個,五叔公的小孫子小孫女都來了,三個小孩子也整天圍著他們的爺爺玩了。
我逐漸長大,五叔公的頭發也越來越少,堂叔也成為了一家之主,五叔公為了證明自己還沒老,也會接一些附近的工作,賺取家用補貼,但賺的工資都讓他給孫子孫女們買零食去了。
在我離家讀寄宿學校之后,很少到五叔公家了,一周回一次家甚至一個月回一次,兩天都在家里趕作業,連家門都極少出去,只能偶爾在餐桌上聽到父母提起五叔公。
上了高中之后,因為奶奶身體有時候不太好,我都會去奶奶住的屋看看,而五叔公的屋就在旁邊,奶奶會提醒我,小時候五叔公對我那么好,要多去看看,我離開奶奶屋之后便會到五叔公屋陪他喝喝茶。
往后每年春節中秋佳節之際,我都帶著一些禮品到五叔公看望他和五叔嬸。有一次我打了暑假工,賺了些小錢,準備給五叔公買一條香煙,奶奶攔住我說,“你現在還只是個學生,錢自己留著當生活費,以后工作了,再給五叔公買東西。”
但我內心還是覺得這些錢買一條香煙也綽綽有余的,而且我最怕的是,我現在沒能力去照顧我所愛的人,待到我有能力的時候,他們卻都老了,甚至沒有機會了......
大一的寒假,我剛到家不久,奶奶便告訴我,五叔公最近身體很不好,我問:“五叔公身體不是一直都很好嗎?”
“人都會老的嘛,一老就啥毛病都會有。”
一時間,我竟不知道該說什么,突然腦海里涌起小時候和五叔公一起的畫面,那是無可媲美的溫暖,他填滿我童年的遺憾,如今卻要逐漸凋零。
我一周去了四次五叔公家,每天陪他聊聊天喝喝茶,從家常小事聊到國際政治,從白晝聊到天黑,我多想多陪他一會啊,我多想讓他以后可以看到我結婚啊,我看著他那掛著笑容的臉,內心暗暗向他身體的病魔求道,求求你,放過我的五叔公,讓他繼續看著我們這些晚輩長大。
我那段時間多害怕失去,一直在祈禱著,有一天能再看到他開著那破舊的摩托車,突突突地開上路來,對我笑著說:“大頭,要不要去吃牛肉粿。”
爸爸做了最拿手的紅燒豬蹄,夾了一些,讓我帶給五叔公,他一邊裝一邊跟我說:“你五叔公最喜歡吃這個了,他現在什么東西都吃不下,你去了之后問問他還想吃什么。”
什么東西都吃不下,這意味著什么,我還是明白的......
我再去五叔公家時,五叔公拍拍肚子呵呵大笑對我夸贊道:“你爸做的豬蹄,還是這么絕哈哈哈哈。”五叔嬸在旁邊也笑著說:“對啊,你看你五叔公,那天就著豬蹄吃了一大碗米飯呢。”
看著面前這個哈哈大笑的老人,我也跟著笑了起來,笑著,抑著淚水笑著。
“大頭!我明天做你小時候最喜歡吃的炒菜飯,你過來吃!”
“好!”
第二天,我陪著五叔公兩人吃了一大鍋炒菜飯,還是童年時那個味道,爺孫倆吃的精光,五叔公的手藝,還是一如既往的強啊。
可能是上天不忍心拆開我們爺孫,不忍心讓五叔公這么好的人離開。五叔公的身體開始好轉,不用再去醫院檢查了,不用再吃那些昂貴的藥物了,他的心情越來越好,精神也好了許多,經常出來曬太陽,看屋后小孩子們玩耍。
我陪著他曬太陽時,幾個小孩在運動器材打鬧,五叔公對我說:“大頭,你掉山上水溝時,就這么大。”我看著那群無憂無慮的小孩,說:“是啊,等我孩子有這么大,你再帶他去山上?”
“嘿,你這個大頭,老婆還沒娶呢,就想這么多,哈哈哈哈”
那可不,等你身體硬朗起來,我還要讓他騎肩頭呢。
有一天,我在路邊遇到了五叔公,他開著那破舊的摩托車,緩緩前行,并沒有注意到我,但我看著他遠離的背影,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
新學年開學之前,我又去了五叔公家,跟他說我要回校了,他塞了個紅包給我,對我說:“趕緊的,今年回去該找女朋友了。”我說:“這哪能著急嘛,您慢慢等,我結婚您要和我坐同一桌呢。”離開之前,我把紅包偷偷放回到他停在屋里的摩托車上。
五老叔(潮汕話中叔公的叫法)
一直都是我最為尊敬的人,也是我不想失去的人。
可愛又樂觀的你,一定,一定會健健康康下去的。
我又打了個電話給奶奶,幾句寒暄之后,我問她:“五老叔現在的身體可好吧?”
好著呢!天天都開著摩托車去玩,飯都能干好幾碗。
我在電話這頭,聽著,笑著,發自內心高興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