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云兒姐妹倆走了兩個多月了,冬天來了,凜冬的大風把世上人們對她們僅有的一點點思念也都吹得煙消云散。
又是那樣一個起風的早晨,外面的天還不大亮堂。臘梅捧著粥碗,自己喝一口,然后再含一口喂給懷里的小妹。
“臘梅,你過來……”
“先吃飯,有啥事吃完飯再說。”臘梅不等后娘說完就打斷了她的話。
她抓緊扒拉了兩口粥,就把小妹丟下,自己跑了出去。
“去哪!”臘梅她爹橫著嗓子吼了句。
“干活!”臘梅頭也不回,丟下倆字就跑了。
“芳草!過來!”臘梅氣喘吁吁地跑到芳草家的地里,看著一排排比人還高的苞米秸子整齊地倒了下去,就知道芳草一定在干活。
“誒!來了!”芳草聽見聲音,急忙停下手里的活兒,拿著鐮刀就跑了過去,以為是有什么急事。
“芳草,我有事兒要跟你說。”臘梅皺著眉頭。
“坐這兒吧,啥事啊?這么著急。”芳草小心翼翼地摸著已經鈍了的鐮刀口。
“我爹要把我賣去鎮上。”
“咋!”芳草一急,手被割破了。
“我昨兒聽見我爹和我后娘商量,說是要把我送去鎮上給劉掌柜那個傻兒子當媳婦,就因為人家給了六尺紅布和半袋子大米。”臘梅的臉紅紅的,也不知是氣的還是跑的。
“咋會這樣呢!”
“我那后娘還以為我啥也不知道呢!”
芳草嘬了嘬指頭上的傷口,嘆了口氣。
“那日,春桃嫁人,全村人都替春桃覺得風光,就連她爹娘也是這么想的。可是……咱們姐妹四個從小一起長大,云兒年紀最小,其次就是春桃,她倆是咱倆疼著寵著長大的,實指望春桃能嫁個好人家,哪知是嫁了個半老的地主老頭兒,實指望云兒能無憂無慮的過日子,哪知……她也就這樣去了。要不是春桃她爹圖希人家的彩禮,圖希人家迎親陣仗長臉,也不會把自家閨女給個半老的老頭子做小房。要不是嫁給了那老頭子,也不會落得個這樣的下場,春桃她才十六……要不是因為春桃生娃出了事,云兒也不會年紀小小就跟著去了……”
“別說了,咱們姐妹四個,如今就剩咱倆了,要是我再被賣了,丟你一個人,可咋辦?”臘梅看了看芳草,又低下頭去。
許久。
“咱女子,許是就這命……”芳草低下頭,看著地上剛砍倒的一排排苞米秸子。
臘梅也不再說話,她用皸裂的手從地上撿起一片干枯的苞米葉子,輕輕一捏,葉子碎了一地。
“我不!你打死我!我也不!”
夜半,安靜的村子里唯一的響動就是臘梅家里傳出的哭嚎。
“賠錢貨!嫁不嫁由不得你!你不嫁!你不嫁哪來的錢給你哥娶媳婦!你還不值那六尺布貴!”臘梅她爹正拿著她后娘新納的鞋底子抽她。
臘梅的奶奶顫巍巍地從里屋出來,上前去拉架。
“家里的事兒,沒你們老娘們兒插手的份兒!”臘梅她爹一回頭,橫著嗓子吼了一句。
奶奶看了眼臘梅,輕輕摸了摸她被打得皮開肉綻的后背,又低著頭、佝僂著身子,回了屋。
小妹扒著門口,往屋里瞧,瞧了許久,眼看著大姐被打得不成人樣,卻象是什么都沒瞧見一樣地冷漠。
“我不……”臘梅躺在地上,費力喘息著,她的血和淚混在一起,流了一地。
風更緊了,吹得門口的枯木枝子嘩啦作響,院兒里的那棵臘梅,被風吹得落了一地。
“寶哥兒!瞧見臘梅姐了嗎?”一大清早,天還不亮,芳草就到處找臘梅。
“沒瞧見,嘿嘿。”傻子看了眼前面他那越放越少的羊群,笑得開心極了。
“寶哥兒,昨兒夜里你聽著臘梅姐的慘叫了嗎?她鐵定是挨了打了。”
“是臘梅姐啊……我還尋思是哪家半夜里殺雞宰鵝要燉著吃呢!”傻子咯咯笑了起來,自以為這個笑話足夠好笑。
“不和你說了!我去那邊瞧瞧!”
“我沒瞧見臘梅姐,倒是瞧見了她爹,我早起放羊,看見她爹拖著個麻布袋子往村兒外走了……許是拿苞米去鎮子上換過年做新衣裳的布了!”
芳草皺起了眉頭,“寶哥兒,你瞧見……”
“瞧見了!那么一大袋子呢!換的布怎么也得夠六尺做一身的!”傻子邊說邊比劃,好像那布他穿著了似的。
從那之后,再也沒人見過臘梅了,聽她后娘說,她跟別村里的情哥兒私奔了,不回來了。
“芳草,臘梅姐她去哪了?”傻子時常這樣問芳草,“她下次回來就該帶著她的情哥兒和她的娃兒一起回來了吧?”
“她不回來了。臘梅……冬天要結束了,臘梅也就凋謝了,它能跟冬天掙扎這么久,已經很好了。”芳草坐在高高的枯草堆上面,手里捻著一朵凋謝了的臘梅花。
臘梅的消失,似乎對任何人沒有任何影響,臘梅她家依舊過著她家的日子,劉掌柜也依舊在為自己的傻兒子尋求新的目標,一切都像這個冬日來臨之前一樣的平靜。
冬日快結束了,春天即將歸來了。
“芳草……”傻子坐在枯草堆上發愣。
“嘿!傻子!等我姐呢吧!”芳草他弟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匹六尺的紅布,縮著脖子跟傻子打招呼。
“嗯!你姐去哪了?咋還不來啊?”
“不來了!她去鎮上了!”
“去鎮上做啥!”傻子一聽就急了,他怕芳草像臘梅一樣,去了鎮上就再也不回來了。
“去鎮上給你買糖粘子!”
“還有呢!”傻子搓著手哈了口氣。
“還有給我買絹花!”
“哈哈,你大老爺們要花做啥,又不是二椅子!”
“開春兒我要成親,買絹花給我媳婦兒戴!傻子,你又沒娶過媳婦,你不懂!”芳草弟弟也不是個吃虧的主兒,哪能讓一個傻子白白地損一頓,自然是要還回去。
“你哪有的錢買絹花成親?”
“我姐嫁給老劉家自然就有錢買絹花成親了!”
“啥老劉家!”
“就是臘梅姐不想嫁才私奔了的那戶老劉家,劉傻子他家。咋的了?”
傻子一聽就從枯草堆上跳下來,羊也不管了,一門心思往鎮子的方向跑。
“真是個傻子!”芳草弟弟看著傻子跑遠的身影,暗暗罵了句。
天黑了,傻子坐在村口的大石頭上,凍得屁股都僵了。
“芳草!你回來了!芳草……鎮……鎮子上好玩不?糖粘子你買了不?”
他遠遠地瞧見芳草的身影,騰的一下子站了起來,跑了過去想要問些什么,張口卻是問她糖粘子買了沒。
是啊,他是個傻子,他還能說什么,還能問什么,也就只能問這么一句,這才是他一個傻子該問的。
“芳草,鎮上熱鬧不?”傻子跟在她身邊喋喋不休。
“寶哥兒,這是給你的糖粘子,你不是最喜歡吃糖粘子么?少吃點,小心酸倒牙。”芳草把揣在兜里的一大包糖粘子塞進傻子懷里。
“行了行了,傻子,我們該回家了,你也回去吧。”芳草她娘不耐煩地推開傻子。
“芳草,你明兒還出來一起玩不?”傻子不理會芳草她娘,還是湊在芳草身邊不停嘴兒地說著。
芳草低下頭走著,好半天才冒出一句:“寶哥兒,你的羊呢?”
“呀!壞了!我羊呢!我羊丟了!”傻子急得跳得老高,抱著懷里的糖粘子跑去找羊了。
“真是個傻子!咱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