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天,我沒有聽見鬧鐘的聲音。我匆忙趕到學校,兩個巡邏的老師在走廊上捉住了我。他們問我為什么遲到,我說我沒聽見鬧鐘聲。
“太好笑了!”話音剛落,一個老師哈哈大笑起來,“居然連鬧鐘都聽不見,你這樣以后怎么上班呢?”
另一個老師則說:“李俊雄,你這樣說明什么你知道嗎?你學習態度不端正,每天早上叫醒自己的不該是鬧鐘而是夢想,如果你真的想學習你不用鬧鐘都能起床,你看看班上的圣睿同學多刻苦……”
他說的人,是我在這個班上最鄙視的人。他把雜事全推給老實的同學卻又占有班委的名頭,在室外活動結束后立即跑回教室寫作業,為了省時甚至從不避開面前的人,而是直接撞開。等別人自習時,他寫完作業后就在班上大聲和他的朋友嚷嚷。我也是一個自私的人,自私并不可恥,可恥的是丟棄尊嚴。
等我到教室時,老師正準備上課,我在眾目下溜到了座位上。這時我聽見了微弱的“噗嘶”聲,原來是邵晴正從教室另一端叫我,見到我發覺了她的信號,她露出幸災樂禍的笑,“遲到了呀!”她用口型這么對我說。我小聲回復她:“一邊去!”接著一股腦別過臉。我用余光瞄見她像獲勝了一般心滿意足地把頭轉了回去。我沒有意識到,這可能是我們最后一次這樣親近又愉快地交流了。
“你為什么不去跑步?”
課間體鍛時我站在操場邊上,班主任正站在我身旁,一手指著我的鼻子審問著我。
“我的腳扭傷了。”我回答。
班主任冷冷一笑,一副看穿了我的把戲的樣子:“從進這個班起你就一直在扭傷。”
“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偷懶。”最后,他警告了我一句,走向別的班主任搭話。
這其實是我第一次沒有參加課間長跑。昔日讓人承認我是由于扭傷才不參加活動簡直輕而易舉,如今卻不由分說就被安上偷懶的名頭——我曾經費盡心思擺脫的生活似乎要卷土重來了。
體育課時,我帶了本書坐在球場旁休息。柯元的班和我是一起上體育課的,有時他會來找我聊幾句。今天他卻不見蹤影,是生病了嗎?過了會兒,我也覺得無聊,便從球場溜走了。在操場,我看見邵晴推著一車運往體育器材室的排球。邵晴也看見我,推著車朝我跑了過來,“別走,俊雄,我有個禮物要送給你!”她推得很慢,如果不是我自己走到她面前,她永遠也追不上我。
我抓住把車丟下就跑的她,“等一下!你好歹領個路吧?”
于是邵晴在前面用一只手牽著車。跑道邊幾個和我說過幾句話的同班男生見著了我們,對我豎起了大拇指,我努力保持著撲克臉,對他們視而不見。
“聽說這個月的音樂會挺多的。”我說。
“是嗎?我不知道啊。”她聽了以后轉過身朝著我,跑到了我的邊上。
那幅曾經在我腦海中的卷軸又再度展開,我緩緩地推著車,“你應該喜歡大提琴吧?之前聽你說過。”
“大提琴……也許喜歡吧。”她像是想到什么,說起話來心不在焉。
“那你喜歡的是什么?”我問,“你在想什么啊?”
她沒有說什么,過了一會兒,像喃喃自語一般問了一句:“我的性格像是喜歡大提琴的人嗎?”
難道我說錯了什么?可她以前確實說過她喜歡大提琴。
到了目的地,我推開器材室的大門,“不像嗎?”我困惑地反問,一邊伸出一只手把車拉進室內。
“李俊雄,你覺得我是一個什么樣的女生?”她跟在我身邊,把頭湊近我,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的臉,似乎在告訴我“好好回答”
“當然是個……喜歡偷懶的人啊。”我隨口先說了一句,趁著她還沒太生氣時又想了想,對她說:“我覺得,你是個溫柔的人……對每個人都很好——而且你什么意思啊?你以前說過你喜歡大提琴的吧?”
“要說喜歡也可以,但我有時會懷疑自己。”她把混在排球堆里的籃球挑出來,“我真的喜歡這種音樂嗎?雖然有時候我會聽古典音樂,但有時候我聽的卻是很不一樣的風格。”
“比如呢?”
“嗯……重金屬你聽過嗎?”
“……我不怎么聽。”我說,“可是在我看來,你說的并不矛盾,古典音樂也有接近搖滾的,貝多芬……”
“但是有時候這兩種東西混在一起,一切就變得亂七八糟了!”她抬頭看著我的眼睛,“我就好像,快要分裂了一樣。你明白這種感受嗎?”
“我不明白,”我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她看著我欲言又止,我便問她:“能說清楚點嗎?”
于是她對我說了很多話。
大概是她初中畢業后本來要和幾個朋友一起出去玩,結果她的母親把她關在家里,說要讓她讀國際學校,必須在家補習英文;后來她的母親又覺得她不適合國際學校,取消了計劃;她在前一個高中讀到一半,她的母親便安排她轉學到這個更有前途的重點中學,她花了一個月才跟上這里的學習進度……
她還說了其他的內容,我聽不懂,就像我不懂魯賓斯坦。
如果有時間的話,我一定會懂,就像我反復聽了一個暑假的專輯最后終于能認出不同的旋律,我一定會懂,然后向她侃侃而談。可是沒有時間了,就像我在初中最后一天惹那個女孩生氣,我已經沒有時間去明白這些事情。
最后,她快哭了,她對我說:“我不明白我自己,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為什么她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我不明白,情緒驅使的言論、情緒驅使的行為——情緒是不理性的,情緒可以說是我的天敵,我沒有能力理解啊。
“會找到的吧。”我說。
“也許吧。”她也許是覺得自己說了一通蠢話,沒有多說什么就轉身離開了。
“嘿,”我看著她的背影,忽然說,“我也一直在尋找一樣能夠使我完整的東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在哪里,但是我覺得,多四處看看,有一天遇上了就會明白的。”
“完整?”她回過頭看著我,淺褐色的眼睛上好似鑲嵌了一層霧靄。陽光從大門照進器材室里,她的臉一半明亮,一半陰暗。
我看著她,卻不像看著我所認識的邵晴,而是看著一幅名為“邵晴”的畫一般。在這幅畫背后,真正的她是那么縹緲。第一次見到她時的親切感消失了。
從一開始就是錯覺么?邵晴不明白我在說什么,就像我也不明白她在說什么。
我跟在她后面離開了器材室。
她在我面前永遠都是那么無可挑剔,那樣一個夢一般的、溫柔的、可愛的、全班乃至全年段最漂亮的女孩。而這一天,我才意識到,之所以她有褐色的眼瞳是因為她在我面前一直都戴著彩色隱形眼鏡。
是我的錯,是我從一開始就依據別人給她貼上的標簽去看待她,她不過是像對待其他人一樣回應著我的期待,也許她給過我很多次機會揭穿她,但是在長久的接觸中我卻什么都沒有發覺。我自以為了解她,卻從來沒有實質性的行動,我沉浸在自己對她的幻想中,渾然不覺我只是把她當作我尋找那樣缺失的東西的一個線索,一樣工具,就像我在那個傍晚把一個沐浴在光芒中微笑著的女孩當作我的救贖一樣,我只是想要一個,能讓我每天早晨都愿意睜開雙眼面對這個世界的希望。
到底什么是真實?什么又是虛假?我一直活在虛假的世界中嗎?在這個世界上到底應該相信什么才會是正確的做法?人究竟要遵從什么法則才能獲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