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昸夫婦歷經千辛萬苦,終于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湖北吳家灣。
歸途上,他們心中交織著復雜的滋味——對家鄉的思念如藤蔓般纏繞,與親人重逢的渴望如烈火焚心,卻又被一股莫名的忐忑浸染。車馬顛簸數月,夢中無數次勾勒歸家的場景,然而當雙腳踏上那片土地時,撲面而來的荒涼卻如寒霜般凍僵了他們的魂魄。
昔日的吳家武館曾是方圓數十里的熱鬧所在。弟子們的練功吆喝聲震得檐角飛塵,晨光中刀槍碰撞的鏗鏘聲、黃昏時木樁被擊碎的悶響,皆如一曲生生不息的江湖長歌。可如今,武館大門緊閉如一道死結,門匾上的“吳家武館”四個字蒙著蛛網,檐角垂落的枯草在風中瑟瑟擺動。門前石階上積灰成毯,曾擠滿零食攤販的空地如今只剩幾片零落的竹篾,被風吹得滾到墻角,蜷縮如遺棄的孩童。陳安昸伸手觸門,指尖沾到的銹屑簌簌落下,門環上的銅綠厚得能藏住半生光陰。
他想起往昔每次歸來,門內總會先傳來一陣喧鬧,師弟們沖出來搶行李,師父的煙斗聲在堂前響起,而今卻只聽得自己的呼吸在寂靜中回響,仿佛連風都懼于驚擾這片死寂。
吳春香攥緊丈夫的手,指甲幾乎掐進掌心。她抬眼望去,武館后院那棵曾掛滿弟子衣裳的老槐樹,如今枝椏光禿,唯有幾片黃葉蜷在樹根,被蟲蛀得千瘡百孔。樹下石桌裂了縫,茶漬斑斑,像是凝固的淚痕。她忽然想起幼時在此與父親對弈,棋子落下的清脆聲、父親爽朗的笑聲……而今連一片落葉墜地的聲響都顯得刺耳。
“怎么這般凄涼!”陳安昸低嘆,喉間哽著一團沉郁如鉛。吳春香眼眶泛紅,踉蹌著上前叩門。她的手指在門板上敲出急促的“咚咚咚”,每一聲都似敲打在自己顫抖的心房。聲音在空蕩蕩的院子里回蕩,驚起幾只灰雀,撲棱棱掠過屋頂,留下一串慌亂的啼鳴。“媽媽,我回來了!”她呼喊聲帶著哭腔,仿佛要將積攢的思念與不安盡數傾倒。回應她的唯有寂靜,連風都吝嗇卷起一片落葉。她想起去年離家時,母親在門內塞給她一包桂花糕,熱氣騰騰的甜香還黏在掌心,而今連門縫里透出的氣息都冷得徹骨。
陳安昸焦躁地踱步,仰頭望向天際。云絮低垂如壓在他心頭的巨石,遠處山巒的輪廓模糊在暮色中,仿佛天地都在為這座武館的衰敗垂首。忽聞屋內傳來一聲虛弱的咳嗽,似枯葉被風拂過,他驟然松了半口氣,卻又被更多的忐忑填滿。那咳嗽聲沙啞如砂紙刮過,帶著瀕死的滯澀。
“誰呀?”門內終于擠出一聲沙啞的詢問,吳春香霎時辨出那是母親的聲音,淚珠奪眶而出。“媽,是我,春香!我們回來了!”她哽咽著推門,門栓吱呀作響,如老人痛苦的呻吟。門縫推開剎那,母親枯瘦的面容映入眼簾——那雙曾明亮如星眸的眼睛,如今渾濁如蒙塵的潭水;臉頰凹陷如被歲月啃噬,白發如霜,稀疏得露出青白的頭皮。她的衣襟松垮,袖口磨得泛黃,仿佛被無數日夜的煎熬熬盡了精氣神。母女相擁而泣,淚濕衣襟,重逢的喜與離別的痛在無聲的嗚咽中交織。吳春香將臉埋入母親懷中,泣聲道:“媽呀!是女兒不孝,不該離開您們……”
陳安昸立在旁側,望這一幕,喉頭酸澀難忍,亦落下無聲的淚。他深知,這一年家中必是歷經了山崩地裂般的變故,才將昔日的溫暖之家摧折成如今的殘垣。
母親拭去女兒淚痕,顫聲道:“莫哭了,回屋去吧……你爹還在床上躺著呢。”三人移步屋內,塵埃在暮光中浮沉,蛛網攀附家具如死亡的紋路。正堂的牌位前香爐積灰,紅燭只剩半截,蠟淚凝在臺沿,似凝固的血痕。每一件舊物皆靜默如殉:父親常用的藤椅裂了條縫,露出枯黃的藤芯;春香幼時的練功服仍掛在墻上,袖口磨破處結著蛛絲,仿佛連衣物都在無聲嘆息。陳安昸心中絞痛——昔日精神矍鑠的母親,如今竟萎頓如風中殘燭,步履虛浮似踏雪,每一步都似踩在棉花上,隨時會被風吹散。
踏入父親房中,吳春香的心猛地被利刃刺穿。父親僵臥于床,雙目僅啟一線,那微弱的光似隨時會湮滅。面色蒼白如紙,顴骨凸出如枯山,唇色灰敗如死木。呼吸急促而斷續,如風中殘燭掙扎最后一息,喉間時而擠出幾聲破碎的喘息,似瀕死的獸在咽下最后的哀嚎。他的手臂瘦得只剩皮包骨,手背青筋虬結,仿佛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苦澀的膽汁。床榻旁堆著幾包未拆封的草藥,陶罐里的藥渣已發霉,散發出刺鼻的腐味。吳春香撲上前去,將臉頰緊貼父親冰涼的皮膚,淚如暴雨傾瀉,沿他凹陷的面頰蜿蜒成溪。淚水滲進他褶皺的皮膚,似在為枯萎的生命澆灌最后一滴甘露。父親的手指微微顫動,似要撫摸女兒的臉,卻連抬起的力氣都耗盡,最終只在空中劃出一道虛弱的弧線,如斷翅的蝶。
母親立于床邊,五味雜陳的痛楚絞割心肺。她踉蹌著掏出帕子,那帕子已褪成灰白,邊角磨損如她破碎的心。她顫抖著為丈夫擦拭額角的冷汗,動作輕得像拂去一片落葉,生怕稍重便會碰碎他殘存的生命。帕子上的暗斑隱約可見,是藥漬與淚痕交織的歲月。
陳安昸凝視著病榻上的岳父,心中驚濤駭浪。他想起當年岳父教他棍法時,聲如洪鐘,氣勢如虎,而今卻連一聲呻吟都似被病痛碾碎。窗外的寒風卷著枯枝叩打窗欞,仿佛天地都在為這個家的衰敗奏響挽歌。他驀然發覺,自己離家時還是盛夏,而今竟已是深秋,季節的更迭與人生的無常,皆在這間荒涼的屋內凝結成刺骨的寒意。
“媽,小寶呢?”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客廳里突兀地響起,尾音帶著輕微的顫抖。母親聞聲猛然抬頭,瞳孔在暗光中放大如受驚的獸,手中的藥瓶“啪”地跌落在茶幾上,褐色液體濺濕幾張宣紙,暈開一片模糊的墨跡。春香還未來得及反應,母親已如斷線的木偶般癱軟在地,膝蓋重重磕在冰涼的地磚上,發出悶鈍的聲響。她慌忙俯身攙扶,指尖觸到母親汗濕的衣襟,黏膩的觸感讓她心頭一凜——那汗水竟泛著咸澀的腥味,像是混雜了淚水與絕望。
春香將母親半摟半拖到沙發上,掌心摩挲過她枯瘦的手臂,皮膚下凸起的骨節硌得人生疼。母親蜷縮在沙發角落,脊背佝僂成一道悲戚的弧線,灰白的發絲凌亂地貼在脖頸上。她許久才止住顫抖,喉嚨里擠出沙啞的嗚咽,像是被風沙磨糙的破舊風箱。暮色漸濃,窗外的光黯淡下去,屋內陰影爬滿墻面,將母親臉上的皺紋刻得更深,仿佛歲月在此刻又狠狠鑿了幾刀。
在他們悄然離去后的數月,李斯便如陰云般屢次叩響吳府的門扉。吳老爺見狀,只當是無理取鬧,冷聲吩咐弟子緊閉門戶,再不納客。李斯卻并未死心,他立在朱漆門前,望著那道將他隔絕的門檻,眸中掠過一抹陰鷙。思忖片刻,他忽而轉身,直奔家中,心底已盤算出一計。
“娘,若您膝下有個親孫兒承歡,可會歡喜?“李斯垂眸試探,刻意將尾音拖得綿長。李母正捻著佛珠誦經,聞言愣怔:“你這癡兒胡言什么?未娶妻室,哪來的子嗣?”李斯忽地抬首,眼底泛起一絲詭譎的光:“娘,吳家那小寶,實是我的骨肉。”“莫不是瘋癲了!那分明是姓陳的贅婿所出......”李母驚得佛珠散落,話音未落便被李斯截斷:“娘,您且聽真——春香與我相好的幾個月,便在粵地有了身孕。若非萬不得已,我又怎會將心頭摯愛抵作債銀?”他語調悲戚,卻暗中覷著母親臉色,見其眉峰漸蹙,眼底已泛起漣漪,知是動了心思。“可吳家不認,又能奈何?”李母顫聲問道。李斯唇角微勾:“舅舅在縣衙掌權,何不求他相助?金銀若能開道,未必不能扭轉乾坤。”李母指尖掐進掌心,望著兒子那張肖似亡夫的臉,忽覺胸中涌起一股灼熱的執念——這孽子雖不爭氣,但若真能得個孫兒續香火,倒也不失為天賜良機。
夜幕垂落時,李家夫婦對坐燭影搖曳的廳堂。李父捻著煙桿沉吟:“胡謅那廝是縣衙通判,若能借他之力......”李母截斷他話頭:“明日便去內弟家!我李家三代單傳,風水衰敗,如今若能得個血脈,便是燒高香也求不來的事。”次日晨光熹微,李斯隨父母踏入胡府。胡謅正負手立于書房,案頭堆著待批的狀紙。見李家三人面色凝重,他眉梢微挑:“姐夫、姐姐,此事的關鍵,在于那嬰孩是否確為李斯血脈。”他忽地展卷,指尖叩在案上,接著說:“若證據鑿實,縣衙新來的仵作擅驗親骨,或可助你們立狀。”李母眸中迸出光亮,似枯井忽逢甘霖。李維建袖中掌心已沁出冷汗——春香腹中那塊“肉“,原是逆子早年在粵地風流時種下的孽債。既然如此那就放手一搏,定要把那孩子要回來。
但他轉念一想,與吳老爺是至交,三十載詩酒往來,從未紅過臉面。如今驟然撕破情分對簿公堂,豈非寒了舊友之心?但若好好協商,以情義打動,或許能尋個兩全之法。
次日清晨,李維建遣人送帖,邀吳老爺至鎮中“老茶軒”敘舊。這茶軒是二人素日消閑之地,紫檀木案、青瓷茶具,一壺普洱配幾碟桂花糕,閑時半日,盡在茶霧氤氳中吐真言。吳老爺見帖,雖心疑李維建近日反常,卻仍念舊情赴約。
茶軒內,炭爐煨著茶壺,咕嘟聲如人心緒難平。李維建斟茶的手顫了顫,瓷杯磕出脆響。他喉頭滾動,半盞茶飲盡,終憋出一句:“吳兄,今日請君來,實有難言之隱,言之怕傷了和氣……”吳老爺見故交這般吞吐,濃眉擰成結:“維建老弟,你我相交半生,何事不能直言?”李維建額角滲汗,忽將茶盞擱于案上,小心翼翼地問道:“吳大哥,恕我冒昧問——您家小寶,當真姓陳?”此言如石投靜潭,吳老爺霍然起身,衣袖拂過,茶盞“砰”地砸于案面,沸水潑濕李維建鞋面:“李維建!你今日是何居心?春香與陳秀才成婚后月余有孕,街坊皆知,何來疑竇?”李維建眼底閃過一絲狠意,卻仍壓著語調:“早產兒不足為奇,但那嬰孩體重逾常,非七個月胎齡所有……吳兄,我李家三代單傳,犬子雖荒唐,卻終究是生父。你家贅婿與令愛日后還能再生,可否將親孫還我李家?金銀補償,任憑吳家開價!”他話音未落,吳老爺已氣血上涌,耳畔嗡嗡作響。昔年同游山水、共論詩文的故交,竟撕開溫厚面皮,露出獠牙!他袍袖拂翻茶壺,滾水濺濕滿地,厲聲道:“李維建!你既知三代單傳之苦,便該懂血脈不容混淆!我吳家清清白白,豈容你這腌臜潑臟水?小寶乃我外孫,陳家骨血,斷無他議!”說罷摔門而去,震得軒內銅鈴鐺鐺作響,一壺好茶涼了,點心碎屑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