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

　　“做什么非要我披著你的衣服，”嫦娥道，“你的衣服我穿不了。”

　　“你沒看方才他的眼神，”楊戩道，“我是他，我最清楚他的想法。”

　　“你……小聲點，他們才是夫妻二人，若聽見該不好了。”

　　“聽見怕什么，他有他的嫦娥，我有我的。”

　　“什么你的我的……口無遮攔。”

　　“我們還是尋方法早些回去，這里不是久留之地，”楊戩道，“我怕節外生枝。”

　　“你真要回去么？”嫦娥道，“若是回去，洗不脫罪名，該如何？”

　　“哮天犬已講過，我知道該如何應對。”

　　“那么眼下呢？在凡間住著到底不是辦法。”

　　“先回天庭，再從長計議。”

　　===========================前文結束==============================

　　“可也暫時沒什么法子了。”嫦娥嘆氣，看著楊戩向前幾步勘察神祠結構，不自覺地緊了緊身上的外衣。冬月初九早過了大雪，眼看日子就奔著小寒去，蜀地又慣有著獨屬東南的陰冷寒月，連綿涼風穿過哄鬧人群和高大圍墻直直往她懷里鉆。楊戩轉頭欲要說些什么，見她收攏雙肩，下唇快要咬出血來，猛然醒悟，云扇一揮，心中暗念法訣，一面金色符咒織作的密網隨之降下，牢牢抵住地面四角。明亮而柔軟的金色光芒蜿蜒流淌，為二人圈起了一方溫暖的小小天地。

　　楊戩施法完畢，轉頭看向嫦娥：“是楊戩疏忽，你現在可有好些？”“……唔。”嫦娥緊了緊身上的盤龍黑氅，方才那陰冷仍教她心有余悸，做慣了無冷無熱的神仙，千年踏冰臥雪尚不知寒涼，一朝穿越流離至此，竟莫名——莫名有些不適應。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當真在怕這刺骨的嚴寒。

　　云紗裳絲質柔膩，密織黑氅裹在上面左右打滑，嫦娥忌憚蜀地的寒風，前后拉扯著將自己圍了個嚴實，她羽扇般的睫毛隨調息吐氣輕輕顫抖著，精巧臉龐靜靜浸在咒法暖洋洋的金光中，楊戩看在眼里，心尖像是教貍奴的小舌頭輕輕刷了幾個來回，說不出是什么感覺——不似他望月興嘆求之不得時的落寞蕭索，不似他怒不可遏高聲質問時的痛恨愧澀，那是一種全新的、鮮活的悸動，打他一顆丹心深處出發，跟著熾熱的血流轉到四肢百骸。

　　——直到現在，他還沒來得及問她一句，為什么會出現在那個地方。

　　楊戩自然是想問的，可嫦娥搶在他前面開了口。

　　“我一向覺得，你該是瑰姿秀美，輪廓剛毅，佩飛鳳之峨弁，衣萬方之鮮羽，再寫得一手儀態萬方的好字，從金烏初升坐到日薄西山，案臺上席座間三三兩兩摞滿奏章，一筆一劃書著的都是錦繡的河山，書著工整有力的墨跡，書著星河兩岸的燈火港口、江南里外的山色湖光……”

　　——還書著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楊戩悄悄想著，又有些魂游天外了。

　　“……有人被這天地烘爐煎作一灘汁水，就有人春秋筆法補綴乾坤；有人高呼著‘滄浪清則濯我纓，滄浪濁則濯我足’驅馳氈裘之長，就有人愿為著那遙不可及的世界萬劫不復；有人曲意逢迎就有人剛直不阿，有人筋骨酥軟甘愿為虎傅翼就會有人斧鉞加身碎舌唾面也絕不低頭。去找老君之前，我想了很多，也聽別人說了很多……你知道嗎，他們提起了后羿，提起了你的父親，兄長，還有——”

　　“罷了，”楊戩趕緊擺手，“他們也是為了沉香……”“可我是為了你。”

　　廣袖下的粉拳攥得死緊，她只能繼續說下去。

　　“沉香身份特殊，如果天庭能承認他，那么——”

　　“可你——”楊戩聲音低沉，“你何苦這般冒險，況且諸位仙家都懂得的……”

　　“——懂得？”嫦娥猛地轉過身正視他的眼睛，暖金色靜靜游走在古老的咒文中，從嫦娥夜色一般深重的黑色眼睛里，折射出細碎星珠般的光亮，“倘若他們當真懂得那些走錯了的路上的干涸殘血是何等地慘烈，何等地不可碰觸，又怎會忍心拿著這些再去勸你‘要配得上你所受的苦難’？每個人都是這樣，都如此樂于見到那些曾經壓迫過自己的苦難在別人身上繼續寄生盤虬，如此樂于看著他人咽下自己喝過的苦酒……而你，只有你，因為明白這有多難過，所以不愿這悲劇再降給任何人。”

　　被晶亮淚水浸濕的目光深深鑿進了楊戩心底，她看到楊戩終于還是露出了些微痛苦的神色——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是無法愈合的傷，在每個闌風伏雨的深夜里，都令他痛到無法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