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光,15歲了。
這樣的年紀,并非按照中國傳統來計算的虛歲,如果那樣計算的話,我已經16歲了。也不是像西方嚴格按照出生日期來計算的實歲,如果那樣的話,我才14歲。我只是將當前年份減去我的出生年份,如此簡單好記,這樣計算的話,只要過了元旦,我就15歲了。
我有一個愛好,那就是看電影。我還有一個朋友,那就是馬虎。
馬虎真名不叫馬虎,他的確姓馬,名字我早已忘卻了,名字是一個符號,外號也是一個符號。記得剛上初中大家第一次見面,應語文老師的要求,一個個站上講臺作自我介紹的時候,同學們都在私下里給每個使人印象深刻的同窗取外號。其中,最積極的就是我,當然,我也被別人取了外號。而馬虎的外號就是我起的,他虎頭虎腦,渾身精瘦,下頦方正,皮膚黝黑,頭頂上還有兩個桀驁不馴的發旋。
為了報復我這個不怎么樣但卻被全班叫的震天響的低劣外號,馬虎也給我起了個外號。這個外號十分貼切于我龐大的身軀和懶散的表情——相撲。
中學坐落在幽長的古城巷陌深處,巷陌的出入口附近,有一家名為“古舊書店”的教輔及文學書店。書店的馬路對面,就是全市有名的第一百貨商店。
上世紀90年代的某天,放學后,剛才還和我并肩而行的馬虎,一出巷陌口便忽然不見了蹤影。我探頭向幽暗清靜的古舊書店里尋找,這家我倆都喜歡停留的書店里空空蕩蕩,只有吊扇嗡嗡旋轉,送來習習涼風,翻得一些舊雜志嘩嘩作響。而當我將尋覓的目光投向不遠處梧桐樹影斑駁的初夏陽光下,那閃閃發光的第一百貨商店的櫥窗時,便看見馬虎的身影木樁似的,隔窗佇立在龐大的彩色電視機旁。我走近櫥窗,他絲毫沒有察覺,目光呆滯,嘴巴微張。我悄悄地走到他的背后打算嚇唬他,然而瞬間后,我自己也變成了同馬虎一樣癡迷的電視觀眾了。
櫥窗里,嶄新而碩大的電視機里正在播放的,是我們從來不曾見識過的電影。只要稍稍地將視線投向這部電影的任何一個片段或畫面,你就會瞬間成為它的俘虜。我頭一次發現,這種當時只在電視里播放,僅僅作為吸引顧客、售賣商品的廣告片似的電影,竟有如此大的魔力!沒過多久,癡迷這部電影的兩個男孩,馬虎和相撲,就通過秘密渠道弄清楚了這部電影的名字:
《終結者2》。
毫無疑問,這部電影加深了我倆的友誼。令我倆從僅僅是放學的同路人,變成了上學放學的同路人,做家庭作業的同桌,去對方家里玩的好友,一起去中學所在的古城里探險的好搭檔,一邊分享漫畫、一邊討論漫畫、一邊模仿漫畫、一邊吃著方便面或火腿腸的漫畫迷。當然,電影這一嶄新的有著巨大魅力的共同愛好,于我們彼此的心中,形成了更為深沉而緊密的紐帶。可那時我們能夠接觸到電影的機會太少了,偶爾只有在深夜的城市頻道,電視里才會悄悄地播放一兩部帶字幕的英文原聲電影,而渾然不知的我們卻早已進入了夢鄉。
深夜電影的存在,是許多年之后,通過另一個朋友達,我才獲悉的秘密。原來,遙不可及的外國電影離我們竟如此之近,就潛伏在夜深人靜之中,其魅影就在我的夢鄉之旁。即便翻閱當時宛如圣經和人生指南的電視報,我和馬虎也很少發現電視頻道里會有播放電影的預告。不得不說,當時我們可看的電影,幾乎只有人影蕭索的電影院和人氣爆棚的錄像廳才有。前者,幾乎沒有我們喜歡看的片子,甚至片子還很少很老。而后者,盡管充斥著活力和新奇的氛圍,但那也是烏煙瘴氣藏污納垢之地,不符合我和馬虎追求純粹和清靜的孤僻性格。
時光荏苒,1997年的春天即將消逝的時候,在快要畢業迎考的某個周末的晚上,馬虎忽然幽靈般悄悄地走進了我的臥室。他是怎樣進來的?又是懷抱了怎樣的目的?有著怎樣的企圖?陷在書堆里有些頭昏腦脹的我毫不知曉。但是,當我抬起頭,發現他走近我,便看見他的臉上閃動著異樣的光輝。那種光,仿佛是在晴朗的夏夜里,綴滿在深邃遼闊的普魯士藍的蒼穹中,那些遙遠而璀璨的天體所發出的光,清冷明亮,熠熠生輝。這種光從我的童年記憶中浮現出來,與好友臉上洋溢著的幸福激動的神采融為一體。我依然記得那個夏夜,簡直是刻骨銘心!那是即將告別童年的我于暑假末期的某個夜晚,在外婆家的天井里乘涼時,仰頭發現并驚嘆著的,來自浩渺宇宙深處的光。那片于不穩定地波動著的大海般深淺變幻的天空里,十分溫柔的,充滿著童話色彩的幽光一直蕩漾在我心靈深處。現在,攜著這種光輝的馬虎來到我的身邊,繼而,走到里面父母的臥室,伸手打開了那里的18寸彩色球面電視機。不知不覺中,我離開了書桌,也跟了進去。
平時,這臺電視機總是被一個深紫色的天鵝絨電視罩罩著,像是一個紫色的神秘的盒子,它是父母愛如珍寶的禁臠,而此刻,它第一次被我倆所擁有。方方正正的外形,黑色的塑料殼子和灰色的略微鼓脹的顯像管,旁邊還有一些排列整齊的銀色按鍵。馬虎毫不猶豫地欽亮了顯像管,他果斷而急不可耐的行為,令埋首于書山題海中唯唯諾諾的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弄不清他的勇氣從何而來。對于這個神秘的、不屬于我的盒子,只有在父母不在家的時候,我才敢偷偷地短暫地染指。而馬虎竟敢在父母訝異的視線中,旁若無人地據為己有!馬虎看著我,他目光灼灼,瞳孔如燃燒地煤粒,蘊藏著一股白癡或英雄才有的兇狠而堅定的力量。
父母相視苦笑,大度地讓出他們的臥室,退到外間的我的臥室兼書房里。星期天的晚上,鄰居的各種聲響從公寓樓的四面八方傳來,攻擊著我和馬虎所占據的這個不大的房間。不顧周圍傳來的雜音和干擾,馬虎用黑黝黝的手指按壓著電視機右側上方的頻道按鈕,電視機在一片各種畫面的不停閃爍中,聽話地隨著馬虎手指操弄而不斷變化著。
漸漸地,看著馬虎的操作,我忘記了復習迎考,忘記了繁重的作業和令人緊張的課程。盡管我的成績不錯,但對于淘汰率很高的省重點高中的入學考試,還是沒有十足的把握。而馬虎呢?他早已被老師和他的父母判定,連考上普通高中的可能性都很低。那么,此時此刻,這個叛逆性和顛覆性十足的周末夜晚,15歲的我倆聚在這間狹小而封閉的房間里,不合時宜且十分默契地操弄著電視機的目的何在呢?我看著馬虎堅毅的背影,從他伏下身子,緊盯屏幕,撥弄按鍵的姿勢中,感到其中隱含著一股怒氣,一種抗爭,一種無所謂,一種破釜沉舟,一種看破紅塵。
他操弄了很久,都沒有停下的打算,幾乎和電視機耗上了。可憐的電視機在他宛如黑蜘蛛大腿般靈活而修長的手指的按壓和撥弄下,不斷地出現從未有過的陌生頻道畫面,和搜索頻道時才有的冗長的滿屏雪花。這些代表著無信號的雪花發出刺眼的光與刺耳的嘯叫聲,一種電視機即將提前報廢的可怕預感悄然俘獲了我。之前,馬虎悄然來到我身邊的那種幸福感和親近感,那種即將進入童話世界中的美好期盼都統統化為烏有。我不得不懷疑,馬虎此行的目的,其實是毫無必要的抵抗與掙扎,是同作為優等生的我過不去,同我父母愛如珍寶的電視機過不去!自暴自棄的他究竟在尋找什么?我望著他神情專注的側臉,開始認真地思考著這個有些凄涼有些絕望的問題。頭頂上的兩個發旋,令他的頭發克服了重力而毫不妥協地四處伸展,使我想起《龍珠》漫畫中駕著筋斗云四處冒險收集龍珠的孫悟空。在我和他同窗的3年中,他好像一直沒有改變發型,和這發型所象征著的性格:單純、沉默、幼稚、倔強,不能很好地理解和運用所學到的知識,并在考試中靈活發揮,他的成績一直在班級中下游徘徊。
夜深了。
我默默地走到他身邊,把手放在他不斷用勁的微微顫動而骨感十足的肩膀上,想要在心中找句話安慰他,卻感到無話可說。我想平靜從容地告訴他:GAME OVER。但我不清楚,究竟是這個浪費時光的夜晚結束了?還是馬虎在尋找隱匿于電視中某個夢一般的世界這種努力注定是徒勞無功的?我有些不知所措,而偏執的好友就在我的眼前,細節纖毫畢現,我能聞到他身體散發的汗味兒,還有一股子方便面的鮮香味兒。我想告訴他的,也許是許許多多人對他重復了許許多多遍的話:唉,馬虎同學,盡管今晚是周末,是千家萬戶的休憩和放松的時光,但我們畢竟還要為第二天的上學做準備不是么?我們畢竟還要為不久后即將到來的畢業考試做準備不是么?我們畢竟還要為迎接命運中不可避免的競爭和淘汰做準備不是么?
所以,放棄吧!
汗水從頭發中滲出,在馬虎的臉上滑過一道曲線,這道濕漉漉的汗跡仿佛是數學函數中一個怪異的方程式所摹畫的精確曲線,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為了形成這道曲線,命運或者被稱為上帝的手,一定是創造了一個謎一般神秘的方程式。而這道獨一無二的,無人理解的方程式的出現與存在,只屬于此時此地干著此事的馬虎一人,屬于他的努力,他的意志,是他人生的意義和存在的證明。
“好了!”
他的手終于離開的電視的按鍵區,伸向頭部,抹去了這道汗水。我用悲傷且無奈的目光注視著耗盡精力的好友,他變得那樣執拗、孤獨和躁動,已然無法適應在暮春夜里尚涼意十足的氣溫。
終于擺脫了馬虎的折磨的電視機的畫面變得清晰穩定,它似乎從未如此膽大地將精彩新奇的畫面納入其中,將光彩和音響播撒四方。在我眼中,它似乎恢復到了剛剛被生產出來時,那嶄新而活力四射的樣子。從灰色顯像管里映出的明亮鮮艷的畫面,正如卓越的靈魂凌駕于平庸的肉體之上似的,改變和提升著它那暮氣沉沉的衰老狀態。原本我以為的折磨,竟是對這個陳舊盒子的激活!使它變得靈敏,活躍,不再墨守成規而千變萬化,像孕育出新的生命那樣生氣勃勃。從某個遙遠的發射塔上所捕獲到的神秘信號,被它轉化成為精彩且表現力十足的畫面與聲響,首次出現在這個平時只播放新聞和金庸瓊瑤劇的熒屏上,令我大開眼界。
透過小小的熒屏窗口,我窺見巨大戰爭機器的履帶碾壓過厚厚的人類頭蓋骨鋪就的大地,手持著炫目的激光武器、有著人類骨架的金屬機器人在慢慢地向我逼近,甚至還有機器人臉部那令人戰栗的金屬骨骼的特寫!這些令人血脈噴張的畫面帶來無與倫比的沖擊力和感染力,仿佛開啟了一個充滿未來色彩的的夢中世界……
“這難道就是……?”我喃喃道。
“這就是《終結者》啊!”馬虎得意地接口道。他煞費苦心一直等著我的臉上出現這種戲劇化的驚詫表情,他的努力終于沒有白費,為了尋找這部只在深夜放映的電影,他摸索了太久,為了成功地將他的好友拉進這個魔幻世界,他也醞釀了太久。身處夢中的我們合不攏嘴地久久凝視著這個叫做電視機的盒子,電影,以一種難以言喻的巨大魔力俘獲了我倆,將我倆裹挾其中無法自拔。這個漫無盡頭的夜晚中,我們在電視機前重獲新生!共度著電影這種奇妙藝術帶給我們的美好時光,被它重塑的我們那飄渺無形、無色無味的靈魂,從此有了質感和芳香!直到影片結束,我倆都一直陶醉于此。
凌晨時分,周圍的一切聲響都消失了,世界進入了深邃的靜謐,地球轉入背離太陽的茫茫黑暗中。而我們卻毫無倦意,熱烈討論著,屏息觀摩著,仿佛第二天的太陽永遠不會升起似的肆無忌憚。我們什么都不在乎了,什么都忘卻了,我是說,在這個處于地球背面的黑暗世界中,只有電影如一顆閃亮的恒星,上帝般照耀著一切。
馬虎離開我家以后,便再也沒有登門。盡管我的父母嘴上不說,但我看的出來,感受的到,他們對這個不速之客是相當抵制的。馬虎的到來,不僅毀了我應當努力復習迎考的周末夜晚,而且,在他走后的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有些恍惚渾噩,一點都不在狀態。
那時候,對于古城中的人們來說,看電影是一種儀式,雖說是偶爾的消遣和放縱,卻更是接受具有教化作用的洗禮和熏陶。這種有著集體意識的高尚行為通常只有在宏大寬敞的電影院中完成才行。而在家通過電視看西方商業電影,無疑是一種劍走偏鋒,是不務正業的娛樂,是一種對嚴肅藝術的僭越和褻瀆。更何況,我被這部當時只在私底下被小年輕們津津樂道的科幻大片所吸引,竟然真的變得不務正業起來。我的成績排名開始下滑,父母因此開始變得焦慮和不知所措。
但在我看來,被父母恨透的馬虎同學并沒有錯。如果真要欲加之罪的話,錯就錯在,在那個一刻也不能放縱時期中,他像幽靈一般出現了,用一種魔術師般的手法,將我從復習迎考的囚籠中釋放了出來。從此,我便與電影結緣,繼而,人生軌跡發生了不可挽回的激烈變化。
在6月中旬的中考結束之后,失去約束的我和馬虎又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了。我們干了許多平常想做但又忌憚著學習沒法做的事情,去公園郊游,在古城里長時間的閑逛,穿過一條又一條既陌生又彼此相似的巷陌,往往能在某個拐角處或偏僻的空地上,發現一口濕漉漉的古井。探頭向井中窺視,井水幽深而渾濁,像是隱藏在大地中的眼睛,水波映出我們所處的世界,而當我們微微抖動的身影投射在深邃古老的井底時,一切如同留存在照相機的黑白底片上似的,令我們產生了一種靈魂被攝入井中的恍惚。我們在馬虎家的老屋里打撲克,看漫畫,分享他所珍藏的一罐冰糖。幽暗涼爽的堂屋里,在馬虎逝去的爺爺的遺像平靜的注視下,我們將這些透明冰涼的晶體扔進嘴里,或靜默而執著地吮吸,或急不可耐地咔哧咔哧地大嚼,無論我們如何變幻花樣,結果都一樣:甘美濃稠的汁液在口中肆意擴散,我們的味覺尚來不及做出反應,幸福的甜漿便順著喉嚨咕咕地流進胃囊里去了。我邀請他去我家,他死活不去,我問他為什么,他也不回答,但我似乎能夠理解。就在這中考成績發布前轉瞬即逝的10幾天當中,我和馬虎將3年以來積蓄的友誼全部耗盡似的黏在一起,仿佛交響樂高潮迭起的結尾般轟轟烈烈。我們唯恐在未來的某刻里,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彼此迷失在冰冷遼闊的大海中。雖然不說,但我們似乎都有這樣不祥的預感。
馬虎被職業高中錄取了,而我,卻沒有考上省重點高中。這是一件令父母、同學和老師都意想不到的事情,但對我來說,這完全在意料之中。我受到了命運的懲罰,盡管馬虎讓我見識到了絕妙的風景,但這扇忽然洞開的光彩奪目的風景之窗沒能夠及時關上,以至于流連風景的我被高速行駛的命運列車甩了出去。
在有些瘋狂的享受了10幾天的玩樂之后,我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灰暗的現實。父母和我自己都一致認為,電影就是令我考試發揮失常的始作俑者。盡管痛定思痛的我想和電影一刀兩斷,但命運接下來卻安排我去看了另一場電影。那時,為了慶祝香港回歸,一部鴻篇巨制《鴉片戰爭》在全國上映了。
這是一部講述禁毒和國運衰落的電影,電影的情節似乎與我一蹶不振的處境有著頗為相似的地方,它似乎對我有著微妙而奇異的教化意義。
父親的單位發了一張電影票,而父親正在為我叵測的未來和離普通高中錄取線尚差兩分的窘境而四處奔走。他將票塞給我,并用責備的目光逼視著我。我理虧地低下了頭,去看這部旨在吸取失敗教訓的現實主義電影成了一項必須要完成的任務。
可我不想一個人去看。在漫長的未來中,大多數的時光里,我都是一個人關在臥室里靜悄悄地看電影。可在20年前,只要是走進電影院,我都是和什么人一起的,我想到了馬虎。
我走進位于我家不遠處小街出口附近的他家的老房子,馬虎正在陳舊的飯桌前一個人吃著熱氣騰騰的方便面。那并非是晚餐時分,但悄悄地滿足突如其來的食欲無疑是相當幸福的。金色的面湯和白玉般的面條在穿過天窗灑下來的陽光中發出誘人的光澤,同時一股我爛熟于胸且永不厭倦的食物的鮮香氣息四下彌散開來。盛夏中,整個臥室里飄蕩著一層薄紗般的霧氣,濕漉漉的影影綽綽的空間里,有一種澡堂子般的令人放松的懶散氛圍。在面碗的旁邊,攤著一本《龍珠》的漫畫。
“喂,晚上我們去看電影如何?”
“唔……”傳來他悉悉索索咀嚼面條的聲音。
“去不去?”
“唔……”他繼續咕咕嚕嚕地吞咽著面條。
大汗淋漓的馬虎直到吃完面條也沒有表態,他開始喝湯,每喝一口便滿足地閉上眼睛,再張開,看一眼碗邊的漫畫,面條和面湯被他十分珍惜地一點不剩地送入胃囊中。然后,他將被面湯污染的漫畫小心翼翼擦凈,合上,歸置在床頭。完成了一項重要的工作似的,然后,擦去汗水的他才將心滿意足的、如夢方醒的目光聚焦在我的臉上。
“我不去。”聲音十分堅定,清晰。
“為什么?”我們不是好朋友嘛,我的心說道。
“你有幾張票?”
“一張。”
“那你自己看不就行了?”
“你是嫌要花錢嗎?我替你買張票不就行了?”
“不是因為這個。”
“那是因為什么?”
夏日陽光透過人字形屋頂上的天窗照射下來,有一種舞臺聚光燈似的效果,我注視著在這束長長斜斜的光柱中靜靜飄舞的灰塵和擴散的熱氣,以及馬虎同學吃完面后平靜而滿足的表情。他那被陽光閃到而瞇細的眼睛,那享受陽光的貓兒般的慵懶乏力的神態,守株待兔般等候著某個送到手邊的時機,憧憬著某種從天而降的幸福。黝黑的面龐和黝黑的手指,硬挺的四下伸展頭發里,藏著兩個桀驁不馴的發旋,雪白的牙齒和方正的下頜。方便面的香氣依然幽靈般游蕩在這間臥室里。
“因為,今晚有好電影,在電視上放。”
我突然被人掄了當頭一棒似的萎靡下去,這不是因為震驚,而是因為一種剛剛收拾整齊的東西被一下子弄亂似的措手不及的慌亂擊中了我。我和“那些電影”一刀兩斷的決心被嚴重地動搖了,眼前閃現出父親冷峻的目光,老師的驚愕,以及我根本沒有看見過的、只是靠想象而在腦海中反復出現的滿是紅叉的中考試卷。慌亂中我應當立馬起身離去,甚至是“頭也不回”地“劃清界限”地“憤然”離去,這是理智告訴我的,但我的身軀紋絲未動。
“什么時候?”
“7點55分。”
我掏出皺巴巴的電影票,開映時間是7點40分。我注視著這張寫有日期、時間、地點和座位號的小紙片,輕飄飄的黃色紙片如同粘在手上的一道符咒,隨后又將它塞回了褲子口袋里。
“你不能來,真可惜,今晚播的可是一部震撼大片!”他眨著黑白分明的眼睛,誘惑和企盼凝聚在眉梢與眼角,并長嘆了一口氣,呼出的方便面氣息因此愈加濃郁。
“……”我沉默著,思維卻難以運轉。
不用他介紹,我就能猜出今晚電視上放映的是哪部片子,如果不是朝思夜想《終結者2》的話,那也許就是同它非常相似的精彩絕倫的科幻片和動作片。因為我知道馬虎已經完全中了這些美國大片的毒,就像中了日本漫畫的毒或者方便面和冰糖的毒一樣。更可怕的是,他中了毒,卻毫不知曉,并甘之如飴,還想拉我同他一樣沉溺于此。他對自己的選擇毫無悔意,一點也無需什么“自我救贖”或“痛改前非”。他認為這就是人生的一切,這就是幸福之所在。上了職業高中也沒什么,沒有體面的工作也沒什么,這幾乎是一種滿不在乎的隨心所欲的人生態度。
而我卻不能如此輕松放縱,我還要在高中拼搏,去挽救我的沉淪,贖回我曾經錯失的一切。在電影的引誘下,我曾誤入歧途,此刻必須迷途知返,亡羊補牢。
“那,我就不打擾了。”我猛地站起身來,一時間感覺眼前有些發黑,世界有些恍惚,仿佛從泳池中貿然上岸似的有些站立不穩,因為浮力瞬間消失,而重力卻陡然增強了。但我知道自己的身軀是偉岸的,頭顱是高昂的,語氣是斬釘截鐵的,態度是毅然決然的。在小小的臥室兼飯廳里,我的動作嚇了好友一跳。
“那……你晚上來不來?”他抬起臉,上面終于布滿了失望與哀求。
“我還是去看《鴉片戰爭》吧。”我不看他的臉,和他所處在的方向。四周布滿了令我下墜和垮塌的重力場,只有他那里會令我重新獲得身處泳池時的安逸和輕盈,但我知道那種安逸和輕盈恰是溫柔的陷阱,虛幻的夢境。我抬頭看向作為老房子里唯一自然光源的天窗,好像那是一口深井的唯一出口似的。
我步履艱難地離開了馬虎的家,并且從此再也沒有造訪過那里。我去了普通高中,繼續我曾一度荒廢的學業。馬虎則去了職業高中,并繼續沉淪在電影的魔力中。我倆幾乎沒有再照過面,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位于小街兩端的我倆的家離得如此近,可在之后的2、3年時光里,直到我搬離了長江附近的這條小街,真的,我竟再也沒有遇見過他。也許,只要我倆真的在內心中遺忘了彼此,真的選擇了分道揚鑣,那命運之手就真的從此將我倆的世界彼此隔絕!只是,直到現在我也弄不清楚,我倆到底是誰先離開了誰?
晚上,我獨自一人騎車來到市政府旁的地區電影院,第一次獨自一人看了這部十分應景的現實主義的鴻篇巨制《鴉片戰爭》。
虎門銷煙的霧氣同戰爭慘敗的煙塵一起飛旋,擴散,彌漫……
在冷氣十足的影院中,觀眾們肅穆而安靜。
影片的結尾處,戰敗的皇帝跪在太廟里,望著愛新覺羅的列祖列宗的遺像痛哭流涕。他的身后,是一排身著龍袍的隊伍,繼承者們一個比一個年幼,一個比一個孱弱,最后一個甚至沉睡和癱瘓在那里。鎮守著紫禁城數百年不可一世的青銅獅子,在這場突如其來的,令天地昏暗,萬物顫抖的閃電和暴雨里巋然不動!周身散發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剛毅與凄愴的氣息。
被流放的林則徐留下一句名言:睜眼看世界。
3年后,我離開了長江。由于江心泥沙的不斷沉積,幼年時我所熟悉的家附近的長江主航道變成了內江,繼而,被封閉了出入口的內江又成為了巨大平靜的湖。巨輪、碼頭、江沙、熟悉的魚腥味和汽笛聲都消失了。若干年后,我家所在的小街,包括我家的舊公寓和馬虎家的老房子,都被夷為平地,成為瓦礫場與廢墟。又過了不久,一座座30幾層的住宅樓拔地而起,湖邊出現了嶄新的住宅區、道路和公園,這些百米高樓成為了城市新的天際線的一部分。當然,馬虎早已不知所蹤。
又過了許多年,再一次見到馬虎同學時,連我也難以確認那究竟是不是他。滄桑的男子騎著一輛電單車,車后小椅子上坐著的也許是他的女兒。小女孩瘦瘦的,黑黑的,頭發亂蓬蓬的,她一手抱著父親的腰,另一只手擎著一只甜筒。然而,一開始令我注意到人流中這對父女的,卻是男子手中的甜筒。只見他一手握著車把,一手握著這只甜筒,十分珍惜且十分享受地舔舐著,那種旁若無人的陶醉表情令我似曾相識。甜筒上冰激凌的分量很足,也許是草莓口味的淡粉色的螺旋狀的冰激凌十分堅挺,宛若地心歷險記里的鉆地船的巨大鉆頭。這對舔舐著甜筒的父女從我身旁風一般地掠過,留下一股甜蜜的氣流。就在重逢的那一剎那,我分明看見了洋溢在他們臉上無比契合的幸福笑容,那笑容令他倆的面孔驚人地相似,馬虎當年的模樣,又在小女孩的臉上悄然浮現。
老房子那幽暗的堂屋里,馬虎和我大嚼著冰糖。如《終結者》開場時戰爭機器的碾壓過頭蓋骨發出的咯吱咯吱聲般,牙齒碾碎冰糖的咔哧咔哧聲震動著我們的頭骨,也搖顫著我們的世界。看似堅硬如礦石的冰糖其實空洞而酥脆,經過咀嚼的融冰般的殘渣在我倆的口中化作幸福的春水,灌入身體深處,流進骨縫里,滲入靈魂中。馬虎同學那于暗中尋獲幸福的滿足神情,那閃著光的眸子,雪白的牙齒,以及齒間泛出晶瑩濕潤光澤的冰糖,都成為了我記憶中刻骨銘心的鏡頭。從定格在他的身上的鏡頭中我也發現了同樣陶醉于甜蜜中那往昔的自己,那滿嘴冰糖的幸福記憶曇花一現,恍若隔世的甜蜜在心底悄然復蘇,在口中久久縈繞。
我相信,這對一騎絕塵的瀟灑父女一定是剛剛從電影院里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