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個月后，一行人終于抵達(dá)京城，女掌柜將二人安置在郊外一處院落里，叫那壯漢看著他們，自己則帶著店小二成日里早出晚歸。

　　這日，女掌柜領(lǐng)了店小二照例早早出了門，可不到晌午便回來了，手上還多了兩個大包袱。

　　謝青行輕輕合上窗戶，走到黃三郎身邊坐下，悄聲問：“今日這女匪頭怎回來這般早？”

　　黃三郎懶洋洋地睜開眼，瞥了一眼房門，“別急，一會兒咱們就知道了。”

　　謝青行隱有不安，待要再問，卻聽得有腳步聲朝這邊走來，忙閉了嘴，在桌邊坐下，佯裝喝茶。

　　女掌柜滿面堆笑地推門而入，歡喜道：“恭喜二位，賀喜二位。城中的周姥爺身份尊貴，家底殷實(shí)，性情又溫和。看了二位的小像，甚是喜愛，日后必定不會虧待二位。往后啊，二位過上了好日子，定會感激我今日這番用心良苦。”

　　說罷，向門口招了招手。店小二走了進(jìn)來，將兩個大包袱放在桌上，三兩下打開，笑看著他們道：“怎么著？二位少爺，自個穿，還是叫我這個粗手粗腳的手下侍候著二位穿？”

　　黃三郎笑了笑，“不勞您，咱們自個動手便是。”說著，走到桌邊，提起一件翠綠衣衫，一抖，雙眼登時一亮，驚喜道：“這衣裳好漂亮，好軟滑。”說罷，轉(zhuǎn)頭沖著女掌柜盈盈一笑，溫柔道：“姐姐有心了。”

　　女掌柜被他這一笑迷得七葷八素，她身旁店小二看了看她，輕輕咳一聲。女掌柜恍然回神，紅著臉，跌跌撞撞跑出了房。

　　二人換好衣服，推門而出，院中三人具是一呆。

　　黃三郎嘴角噙笑，緩緩走到女掌柜面前，嘆息道：“此次與姐姐相別，怕是再難相見，姐姐珍重。”

　　女掌柜面上罕見地露出幾許悵然之色，輕輕嘆了一口氣。

　　黃三郎得寸進(jìn)尺，執(zhí)起女掌柜雙手，繼續(xù)嘆息道：“小生，有個不情之請，望姐姐應(yīng)允。”

　　女掌柜面色漲紅，抽了抽手，氣息有些不穩(wěn)，“且……說來……聽聽。”

　　黃三郎硬生生擠出幾滴淚，哀婉道：“姐姐可否將我二人的行禮歸還？那是小生二人從家中唯一帶出來的東西，往后我二人怕是再難回家，只能以此寄托思鄉(xiāng)之情了。”

　　女掌柜面露唏噓，嘆了一口氣，招呼店小二去取。

　　謝青行抽了抽眼角，心下已是將他佩服的五體投地。

　　不一會兒，店小二提著兩件行李走了過來。謝青行急忙上前接過，粗略地翻了翻，除了銀票其他倒都還在，不由得長長舒了一口氣。

　　女掌柜戀戀不舍地將二人送到馬車旁，正回頭交代那高個好生將二人送到周府。平地里卻忽然刮起了一陣黑風(fēng)，夾雜著一股難聞的騷臭，嗆得三人涕淚直流，咳嗽不止。

　　待黑風(fēng)散去，三人淚眼模糊地望向方才二人所站的地方，登時駭了一大跳。那里空空如也，哪里還有兩人的蹤影。

　　女掌柜呆呆地轉(zhuǎn)頭，“咱們這是見鬼了嗎？”話畢，三人頓時驚醒，爭先恐后地跑回房中收拾了銀錢細(xì)軟，匆忙逃走了。

　　十里外的竹林，謝青行換下身上艷麗的衣衫，目光復(fù)雜地盯著黃三郎的后背。

　　黃三郎故作從容地?fù)Q下身上衣衫若無其事地轉(zhuǎn)身，笑得自然又親切，“謝兄，接下來咱們?nèi)ツ模俊?p>　　謝青行細(xì)細(xì)審視他面龐許久，才無奈地?fù)u了搖頭。

　　黃三郎頗不自在地摸了摸臉，干咳一聲道：“謝兄為何這般看我？”

　　謝青行笑容幽幽，開口道：“我忽然想起一事，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黃三郎微微松了一口氣，道：“你我兄弟，有話直說便是，不用見外。”

　　謝青行輕輕挑眉，“上月初十，愚兄應(yīng)同窗要求做了一只荷葉雞。然，窮盡我一生都未曾想到竟引來了一只成了精的黃鼠狼。我非常驚懼，做出許多失態(tài)之舉。后來知道她只是想吃雞，便不再害怕，把雞給了她，早早打發(fā)了她離去。誰知，此后每日半夜，那黃鼠狼都會偷偷來到書院，在我門前放一個藍(lán)布包袱。包袱里有田鼠干、蛇干、青蛙干。同窗都以為我招惹了個窮兇極惡的仇家，用這種方式警示威脅與我。這著實(shí)令我驚懼擔(dān)憂了好幾日。”

　　“呸……無知書生。”黃三郎罵完，驚覺不對，急忙調(diào)整語氣，“呵呵……我是說，他們并沒有理解黃鼠狼精的好心。田鼠、蛇、青蛙皆是黃鼠狼愛食之物。她拿自己最喜愛的東西還你，顯見她是個知恩圖報(bào)、言出必行的好妖精。”

　　謝青行看著她，隱隱露出幾分笑意，無奈道：“我自然曉得她是個好妖精。是以，才會告訴她不必還了，不曉得她聽進(jìn)去沒有？”

　　黃三郎心虛地側(cè)過臉，沒好氣道：“我哪里知道？你問我作甚？”

　　謝青行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我剛結(jié)識她那會兒，她變化術(shù)不精。一興奮便不自覺現(xiàn)出原形。這一月過去了，想必有所精進(jìn)了吧。”

　　黃三郎轉(zhuǎn)過身，蹦蹦跳跳朝竹林外跑去，“我肚子餓了，這附近怎也沒個人家？”

　　謝青行抬步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他，似自語又似對他言：“古籍記載，黃鼠狼，鼬也，狀似鼠而身長尾大，皮毛黃中帶赤，遇敵則豎尾放氣，味騷臭。”頓了頓，似有所悟道：“倒是與方才那一陣黑風(fēng)有些相像。”

　　黃三郎腳下一趔趄，回頭哈哈一笑，“跟上啊，謝兄，咱們進(jìn)城找吃的去！”

　　謝青行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出了竹林，便是一條寬闊的官道。道上人來車往，熱鬧異常。又往前行了幾里，京城氣派的城門已是遙遙在望。

　　進(jìn)了城，謝青行拿出地址問路人，黃三郎則眼睛滴溜溜的亂轉(zhuǎn)，對什么都分外感興趣。

　　謝青行問完了路，領(lǐng)著黃三郎他們穿過繁華的大街，穿過幽靜的小巷，七拐八拐停在了一處未掛匾額的烏木門前。

　　謝青行上前敲了敲門。不一會兒，門從內(nèi)緩緩打開，走出來個白發(fā)老翁。

　　老翁看見謝青行，微微一愣，干裂的雙唇顫了顫，“是……小少爺？老奴莫不是花眼了？郎君且走近些，叫老奴好好看看。”

　　謝青行一愣，登時紅了眼圈，依言向前跨出兩步，“尚伯，這么多年了，您還認(rèn)得我？”

　　那老翁瞇著眼將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渾濁的眼中竟?jié)L下兩行熱淚，嗚咽道：“認(rèn)得，認(rèn)得，小少爺，長高了，也長壯實(shí)了。”說著，雙膝一彎便要跪下去。

　　謝青行急忙托住他手臂，“使不得，使不得，尚伯。”

　　尚伯用袖子擦了擦眼淚，側(cè)過身，急忙道：“少爺，快請進(jìn)。”

　　院落不大，正房加上廂房不過五六間。院中鋪著青石板，經(jīng)過多年雨水侵蝕，已是坑洼不平。院中央擺著四口大石缸，呈“口”字型排列。缸里種著幾株隱現(xiàn)衰色的粉色荷花，水里養(yǎng)著幾尾色彩艷麗的錦鯉。除此之外，再無其他顏色，非常簡潔。

　　尚伯引著謝青行和黃三郎進(jìn)了大堂，三人正在敘話，卻忽然聽得門外傳來一道聲音，“尚伯，可是謝兄來了？”話音一落，門口便出現(xiàn)了俊俏的少年郎。

　　尚伯忙招呼他過來，介紹道：“這是你伯父的學(xué)生，謝青行，這是黃三郎。”

　　說完又對謝青行道：“這是蔣離，蔣先生的侄兒。”

　　三人一一見禮，又聊了一會兒，方歇下。

　　蔣離是個跳脫的性子，與黃三郎倒頗為相投。二人一連幾日都早出晚歸，玩得不亦樂乎。

　　只是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多久，黃三郎便被謝青行強(qiáng)行拘在身邊，美其名曰要好好督促他溫習(xí)功課。所以，每日一早謝青行先拉著他在院中晨練了半個時辰，再背一個時辰的書。吃完早飯，則繼續(xù)在房中讀書，一坐便是半日。吃完午飯，休息片刻，不是習(xí)作便練字，硬生生又是一個下午。到了晚上，謝青行還是不放過他，拿起白日里看得書考問他，答得好，便可以回房早早歇下；答得不好，便要繼續(xù)讀書到子時。

　　往往這一天下來，黃三郎被折磨的身心俱疲，回到房中倒頭便睡，根本無暇想其他的事。

　　一連好幾日，日日如此。是以，這一日，天未亮，再聽到拍門聲，黃三郎終于怒了。狠狠拉開門，本想將他趕跑，可看到笑得一臉溫雅的謝青行，瞬間就泄了氣。莫名順從地將日日經(jīng)歷的酷刑再經(jīng)歷了一遍。待到晚上，他心力交瘁地回到房中，睡前暗暗發(fā)誓，“明日謝青行若再來吵我，便宰了他。”

　　第四日，當(dāng)謝青行再來叫他，他并未宰了他，而是被他良善的笑容蠱惑，莫名乖順的又被他拉著讀了一整天的書。晚上回到房間，心中不禁咬牙切齒再次暗暗詛咒發(fā)誓明日定要宰了他。

　　如此這般，時間就在他咬牙切齒發(fā)誓賭咒要宰了謝青行和反被謝青行蠱惑繼續(xù)讀書之間緩緩過去。

　　這期間，便連蔣離見了他都不免要露出幾分同情和憐憫。

　　黃三郎在痛苦折磨中挨到了秋末霜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