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春

　　“有道是瑰姿俊偉，氣度雄遠，說的正是如今的齊北王。齊北王生而昳麗，敏夙慧成，黃口封世子，志學下襲爵，十年來，將北藩治理得蒸蒸日上，城郭繁榮大有追趕王都之勢，被天子盛贊為王佐之才。去年秋，齊北王受詔入京，拜為輔政王攝政，位同半帝，居百官之首，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p>　　干瘦的說書先生將堂木當先一擺，正說至興處。

　　“傳言齊北王心思縝密，神鬼難測，生有一顆七竅玲瓏心，比傳說中的比干還多一竅，普天之下無人猜得出他的心思。”

　　我不以為然地問灸和：“你相信齊北王有一顆七竅玲瓏心嗎？”

　　灸和搖搖頭。

　　我也不信，坊間傳言多愛夸大其詞，比如這齊北王，人們總說他矜重嚴毅，是當世奇才，仿佛他們親眼見過一般，但齊北王究竟是何模樣，其實他們并不知道。

　　說書人講得鏗鏘有力，底下的茶客們聽得也是心馳神往，我覺得百無聊賴，隨手拋下兩枚茶錢，拉著灸和上街玩。

　　洛陽二月春序正中，東風裊裊。

　　長街上人來人往，道路兩側枝梢剪彩，離街數丈之遙是一間開揚軒敞的鋪子，店內陳列著琳瑯滿目的金石書畫，我們才走進去，一輛馬車在旁邊停下，車簾挑起，里面坐了一個素衫長袍的青年公子，日影落下如月華滿襟，風姿如玉，一股風清月霽之感迫人而來。

　　青年抬眼打量：“這位小兄弟，請問鳴玉坊該往何處去？”

　　鳴玉坊是洛陽排名第一的歌舞坊，里面美女如云，個個雪膚花貌，宛如天仙，號稱天下第一銷金窟，不知有多少巨商富賈曾在這里一夜傾家蕩產，為了鳴玉坊中的女子拋妻棄子、家破人亡者更是不知凡幾。

　　申時剛過，儀容翩翩的公子就要去狎姬飲酒了？果然人不可貌相，金玉其外敗絮其內者常有之。

　　我心不在焉地敷衍：“往東走?！?p>　　青年彬彬有禮地致謝：“多謝小兄弟。”

　　車轅上坐了一個藍衣少年，十三四歲的年紀，面容清秀，氣質冷愎，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一眼，眼神仿佛有兩分厭憎。

　　“陸重，我們去城東?！鼻嗄甑暦愿懒艘痪?。

　　叫陸重的藍衣少年收回視線，勒韁一提，調轉了馬車方向。

　　“長街清道，閑雜人等，一律退避——”

　　街道上忽然傳來一陣高聲呵斥，紛至沓來的腳步聲如驟雨突臨，星羅散布的小攤散販手忙腳亂地收理貨品，來往行人匆匆退避兩旁。目之所及是兩縱魚貫而來的持槍官兵，三下五除二將道路開辟出來，緊接著，耳邊傳來密密麻麻的鐵騎馬蹄聲，踏踏如鼓落，寒衣輕甲的羽林郎須臾占據了整條長街。

　　“這是什么人出行？”馬車上的青年挑起車簾，視線掠過聲勢浩大的陣仗，“竟有如此大的威儀?！?p>　　青年大概是初至洛陽，連這種儀仗都不認識，我瞥了一眼，出于好心向他簡單介紹了一番：“華冠玉頂，羽扇締綸，這是王侯出行才有的規格，前后親衛開道，左右騎兵隨行，這是重臣才能享受的待遇，而這二者能夠同時出現的，整個洛陽城唯一人才有資格，那就是——”

　　“齊北王？”青年一直靜靜聆聽，至此恰到好處地接口，“這般聲勢，規格之巨，唯有輔政權臣齊北王才能享受罷？”

　　儀容出眾的青年一語中的，我心底流出幾分欽贊，見他言談舉止不似尋常，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公子不是洛陽人？”

　　青年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在下從雍州而來，是清河人?！?p>　　“雍州？那你是北藩人？”皇朝分東南西北四藩，其中寧西王早年因禍被削，平南王偏安云南一隅，安東王管轄淮揚之地，唯有齊北王一人統轄淮北五州，雍州就是其中之一。

　　青年微微頷首：“不錯，清河與齊都毗鄰，在下確是北藩人?！?p>　　長街駛過四轅八馬的青篷玉輦，青年的視線掠過，聲音緩緩傳來：“遙想在清河時，齊北王之名就婦孺皆知，王爺甚得民望，平息了北狄西戎之亂，邊塞百姓莫不感恩戴德?！?p>　　又是一個對齊北王歌功頌德之人，我頓覺索然無味，反駁了一句：“可惜齊北王只堪為將，不配為君?！?p>　　“哦？小兄弟何出此言？”青年回過頭看我，仿佛對這一評價饒有興味。

　　我侃侃而道：“為君者，首先要做的是愛民如子，可是你看齊北王出行時，興師動眾，勞民傷財，這實在不像是一位仁君所為。萬幸他也僅是王公，并非真正的君王?！?p>　　我的直言不諱令他目現輕訝，須臾笑意更深：“小兄弟見解獨到，在下受教?！?p>　　什么見解獨到，只怕是不敢茍同才這樣說，我腹誹了幾句，不再多話。

　　浩浩蕩蕩的車隊過去，街道又恢復成最初的樣子，大小商鋪排布著綾羅綢緞，各類門店陳列著珠釵玉環，貌美的胡姬當壚賣酒，年輕的店伙高聲炫貨，賣糕點的，賣瓜果的，賣蓮子羹的小販零星攬客，街頭巷尾人頭攢動。

　　灸和拽了拽我的衣袖，我明白她的意思，向青年拱手告辭，轉身才走了兩步，周圍忽然涌出一群膀大腰圓的壯漢，個個兇神惡煞，組成人墻堵住我們的去路。

　　一看便知來者不善，我不動聲色地將灸和推到身后。

　　一個花枝招展的油頭小生走出來，為首的壯漢對他點頭哈腰：“少爺，您瞧是不是這小子？”

　　壯漢口中的少爺是城西著名的惡霸周奇，周奇在城西一代臭名昭著，他仗著自己有個作廷尉的姑丈，平日總是胡作非為，百姓深受其害，對他避之求吉。

　　周奇笑得洋洋得意：“臭小子，終于被我逮住了，這一回我非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小兄弟與這位公子有仇？”聲音出自身后，我這才驚覺青年公子還未離開，周奇的人將他也一同包圍在內了。

　　情勢緊急，來不及詳述，我隨口解釋了一句：“他強搶民女被我打了，今日是來報仇的?！?p>　　青年并無特別的反應，淡淡嗯了一聲。

　　我的目光落向遠處的長街，對陸重道：“此事與你們無關，你直接沖出去，他們不會攔你?！?p>　　陸重沒有作聲，冰冷的目光一一掠過圍住我們的人。

　　周奇橫眉一豎，面露厲色：“臭小子，死到臨頭了還想著旁人，識相的話你現在給我跪地求饒，否則別怪我對你們不客氣?！?p>　　附近擺攤的商販許是怕被連累，慌慌張張收拾了東西退避一旁，原本看熱鬧的人一見周奇在場，紛紛避之不及，未幾，整條巷子只剩周奇、青年與我組成的一行人。

　　我與周奇結怨已久，這一回他有備而來，明顯不好對付，唯今之計只能曲線救國，我冷笑道：“以多欺少，傳出去你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有本事為何不上來與我單挑?！?p>　　周奇的五官仿佛擰起，聲音陰狠冷厲：“想用激將法？小爺可不會上你的當，今日不打得你跪地求饒，我就不姓周！”

　　“強搶民女，其罪一；當街尋釁，其罪二；恃強凌弱，其罪三。諸罪并罰，理當入獄?！避噧鵲那嗄晷煨於?，面對來勢洶洶的惡霸不見半分慌亂，淡然地開口，“陸重，你去報官?！?p>　　隨著話語，我仿佛看見寒鴉飛過天際，又似乎感到黑線飄上額頭。終究是初至洛陽的人，想法實在天真，若是報官可以解決周奇這種禍害，周奇又豈有膽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對我圍追堵截？

　　我不欲將青年卷入其中，暗中給他一劑眼光，低聲提醒：“不要多管閑事，此事與你無關，你們趕緊走！”

　　周奇冷笑連連，語聲更加狠戾：“報官？你想去哪里報官？我倒要看看洛陽城內誰敢接你的訴狀！”

　　覺出他話中的脅意，我揚聲截斷道：“姓周的，我一人做事一人擔，你要報仇就沖我一人來，放過其他人！”

　　周奇舔了舔唇尖，輕蔑地大笑起來：“臭小子，你以為你是誰，死到臨頭了還敢逞英雄，先教訓你一頓再說！”

　　話音剛落，一個體格壯碩的男人沖上來，男人身形魁梧，但身手異常矯捷，起落不見蓄勢，轉瞬已在我背后。我慌亂中將灸和往后一退，只身沖上去，對方出手快如風，招招直逼我面門，我連忙側身，貼著掌風避過這一下攻擊。

　　情知不敵，我沖身后的人揚聲道：“灸和快上馬車，和他們一起駕車沖出去！”

　　周奇笑聲陰冷，不屑地撂出狠話：“不用白費力氣了，今日一個也逃不掉！”

　　男人又揮出一掌，來勢洶洶，幾乎不留任何余地，我身形巨晃，險之又險才避過了他。男人隨即糾纏上來，每一次出掌都毫不手軟，對我步步緊逼，我毫無還手余地，只能接連躲閃，然而他窮追不舍，幾次險些捉到我的衣角。

　　眨眼間已經兜了十幾圈，我氣喘吁吁，余光中看見灸和仍在原地一動不動，不知是不是嚇住了，她仿佛變了一個人，微佝的脊背挺得筆直，猶如一支落滿灰塵的羽箭搭上了棄弓，激生出一種可怕的凝肅。

　　男人接連的落空似乎令周奇激生出意氣，他氣急敗壞地叫嚷起來：“都給我上，今日務必給我抓住這小子！”

　　十幾個壯漢應聲而出，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睜大，先前的男人揮出一招，招式變換迅猛，我只覺眼花繚亂，還沒看清他是如何出招的，面上一陣冷風掃過，那一掌倏忽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