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翠鳥停留在原府的手欄上,午后的原府寂靜無聲。
突然一聲含著陳痰的咳嗽打破了這片寧靜,只見屋內鑲著西域奇石的一把木椅上,正半躺著一耄耋老人,他身著半舊縞素綢袍,薄薄一層,胸口大大敞開,根根肋骨,發(fā)頂稀疏,只有下巴留著一小戳山羊胡。他身旁待著伺候他的兩個年輕女人——一個面如粉黛、身材豐腴,一身緋色,坐在老頭身旁輕搖薄扇;一個媚眼如絲、楚腰纖細,一身水紅,手里拿著毛巾沾上涼水擦拭著老頭的身體。
李抒素被侍官帶進屋,看到的就是這番場景——眼前的老人是原府當家原伯忠,曾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右宰相,前幾年因身體抱恙告老還鄉(xiāng),退居國都金平城。這些日子又犯了病,說是胸悶氣短、頭暈腦脹,便請來了當今左宰相馮遠本推薦的年輕神醫(yī),即李抒素,為其診治。
原伯忠清清嗓子,退去了兩旁的女人,抬手請李抒素坐下。只見這李抒素身著蔥黃色內襯,月白色麻布外衫,顯得淡雅疏遠,一頭烏發(fā)利落地束起,一縷醒目、極具特色的白發(fā)夾雜在黑發(fā)中,一張擁有漂亮下巴的臉,臉上帶著淤青般的黑眼圈,毫無血色的薄唇,和眼神平靜如深潭的雙眼,兩道劍一般的濃眉,說得上是英俊的年輕人。
原伯忠端起身旁小圓桌上的瓷茶杯,皺著眉頭飲下一口,放下茶杯,兩腿大張,駝著身子和李抒素攀談起來。
“你和馮左宰相是什么關系?”做慣了右宰相的原伯忠開口便是審問般嚴厲的口氣。
對面的李抒素卻又不像一般年輕人,絲毫不畏懼眼前坐的是前任右宰相,篤定地回答:“馮宰相是我叔叔。”
“你母親是……”
“不,是血緣關系有點遠的叔叔。”
原伯忠仰起頭點了點,嘴里發(fā)出了然的聲音,緊接著他又問:“你是金平人?”
李抒素搖搖頭:“我之前住在楚江一帶,現在來金平投靠親戚。”
如果現在有人問起為什么來金平城,這是個萬能的答案:當今圣上棠卜圭已年邁,正打算傳位給長子棠韋輝。卻說這太子并非圣上血脈,而是皇后與羽林衛(wèi)護首私通而生的雜種,導致不少朝中大臣為此諫言,民間甚至笑稱其為“貍貓?zhí)印薄W罱€又傳這圣上在外有一更為年長的私生子,不少墻頭草便宣稱站在私生子這一陣營,其中便包括了三王爺棠卜德。有傳言說私生子就在楚江一帶以北,所以很多害怕戰(zhàn)爭開始的平民百姓都逃到了金平城避難。
一年輕瘦小的侍官端著茶壺茶杯和午后點心走到李抒素身旁,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頭看去,那侍官一身厚重的玉色粗布外衫,大暑時節(jié)裹得嚴嚴實實,整張臉都被一塊白布嚴遮,只留雙眼睛。侍官察覺到李抒素在看他,便垂著眸子欠身行禮,轉身退到了一旁。
原伯忠看到這幕,笑著說道:“你們楚江那邊的人沒見過這種啞奴吧?”
聽到“啞奴”二字,李抒素不悅地瞇起眼睛,卻還是壓低著情緒,朝對方搖搖頭。
棠國畜養(yǎng)奴隸,奴隸中也分上下等,其中啞奴算得上是上等奴隸,他們一般相貌不錯,專做服侍權貴的侍官,但他們畢竟是奴隸,不被允許和主人說話,也不被允許在主人面前露出大部分皮膚,因為這種卑微、不言語的形象,所以被稱為“啞奴”。
原伯忠指指剛才退到一旁的侍官說:“它六歲的時候就被我買來了。”
“他今年多大?看上去很年輕。”
“十七。”原伯忠拿起一塊糕點,“一開始可不聽話了,打了幾頓鞭子才乖乖干活。”
李抒素不想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他從隨身帶來的麻質包中拿出一木盒,打開發(fā)現是長短、粗細不一的銀針。原伯忠將糕點一口塞進嘴里,手上滿是蜂蜜,他悠閑地嗦著手指,一邊說道:“針灸?之前有人給我試過,沒什么用,他的雙手就被我們廢了。”
聽了這話,李抒素好像也沒有半分緊張,他的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禮貌微笑,熟練地抽出一根銀針,走到原伯忠身旁說道:“還請大人臥躺。”
原伯忠看上去并不怎么相信年輕人,但他哼唧著還是照做了。他趴在長椅上,朝啞奴侍官勾勾手,對方立刻心領神會地拿來一桿價值不菲的長煙斗,塞進上等煙草,點上火。原伯忠暢快地抽著煙斗,屋內煙霧繚繞,一股子沖鼻的煙味。
李抒素剝下原伯忠的長衫,右手捻著銀針,精準地刺進后背,又拿來另外兩銀針扎向靠近股溝的兩處,動作不帶遲疑,甚至原伯忠都沒有察覺到,就已經結束了。
不消片刻,李抒素又取下銀針,朝著老頭微微一鞠說:“大人不會再不適了。”
原伯忠聽著這話有些怪,但也沒有細想,揮手便讓啞奴帶著李抒素原路離開了原府。
原府幫李抒素雇的馬車朝清行街駛去,半路李抒素卻喝令停下,扔給車夫幾兩銀子后,他步行著拐了幾條街,在一隱蔽處,坐上了早早候在那的一輛不起眼馬車。車廂內坐著一男子,這男子約莫中年,身形高大壯實,好似武將,面容棱角分明,寬額虎眼,身穿紫墨色內襯,外披麻制霧灰色外袍,凜然一股正氣。此人便是當今棠國左宰相馮遠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