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到活人氣息,那小鬼一下子躁動起來,叫囂著想要突破謝無郁的挾制,卻又不得不被謝無郁壓下。
一行人看見謝無郁,皆是警惕地橫劍在胸前。
原先竟是他們小看此人了,能在這漫天怨氣中而不受影響的,想來也不會是什么等閑之輩,更何況他身旁還跟著一只鬼,看那小鬼模樣,應(yīng)該是受他所控。
謝無郁只盯著唐熙瑤,那雙眼睛對上唐熙瑤的視線,似惶恐不安,又摻了一點(diǎn)別的什么東西,又立時躲開來。
“……”
唐熙瑤手執(zhí)寂滅,面色淡然,絲毫沒有再開口的意思。
眾人見唐熙瑤不說話,誰也不敢開口說話,畢竟,實(shí)力擺在那里。于是,場面詭異地一直寂靜著,他們盯他,他盯她,她沉默。
一片寂靜中,一個聲音響起。
“喂!你到底是什么人?不說話一律按壞蛋處理啊!”
最先憋不住的是唐乘風(fēng),“扭扭捏捏的算什么男人,有話快說,又不是不放你走。”
謝無郁:我說了那才是真走不了。
不過……
他也不準(zhǔn)備走啊!
“瀟湘君,俱滅不是有除盡奸邪的美名么,如今邪祟在你面前,你還不動手嗎?”云家修士中忽然有人出聲。
唐乘風(fēng)抱臂,直接回嗆那人,“嘿!我就奇怪了,你怎么知道,莫非他只在你眼前露了真身?”
“咳咳,乘風(fēng)……”唐修宜拉住唐乘風(fēng),向云承繹作了個揖道,“瀟湘君為仙門表率,乃是仙門世家有目共睹,斷無放任邪祟不管之理,不過此人身份未明,還望各位不要妄下斷語。”
意思就是,你沒有證據(jù)證明,就不要亂潑人臟水,亂帶節(jié)奏了,做好本分就行。
修行之人,除邪衛(wèi)道。
鬼與妖不同,這是人死后化成的冤魂,死前慘狀,死后又不得解脫,怨氣無法消弭,便容易滋生出無盡惡念,傷人害命,為禍人間。世人眼中,如果與鬼為伍,便是與天下人為敵。
而能夠操控這些鬼魂的,古往今來,也只有御鬼祖師爺謝無郁做到了。
可是……
唐熙瑤不會再讓他走上這條路,她想要讓他光明正大地活著,不再獨(dú)自掙扎在黑暗的沼澤。
云承繹很清楚,謝無郁對于唐熙瑤而言,到底有多重要,接收到唐熙瑤的視線,云承繹臉上笑意不減,暗暗傳音,直明來意,“唐姐姐,等會你會發(fā)現(xiàn)那個被破壞的陣眼,收了那只冤魂,從此我們便兩清了。”
“這便是你幫我復(fù)活他的目的嗎?“你費(fèi)勁心思要渡化的那冤魂,又會是誰?
信任與不信任只是一瞬間的事,因?yàn)檎l也無法預(yù)料,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誰都會變的,便是唐熙瑤自己也不例外。
那個可愛單純的傲嬌少年,笑起來仍有兩個淺淺的酒窩,那笑意盈盈之下卻是陰暗濃重的刻骨恨意。
許久,唐熙瑤才聽到他的聲音。
“是……”
“……”
在謝無郁眼里,他們兩人暗自傳音直接忽略過自己,他委委屈屈癟著嘴,控訴般的目光如影隨形地粘在唐熙瑤身上。
兩人傳音期間,又一個身穿深紅道袍的云家修士面色憤憤不平,“你是誰?為何引邪崇闖入此地?!“
唐乘風(fēng):哎呦喂,你這是轉(zhuǎn)換概念呢吧!
謝無郁正看著兩人看得眼疼心也疼,滿心委屈沒處撒呢,正好碰上個來找茬的,一張口就要把人往死里懟,“這位道友,常言道,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你這一上來就質(zhì)問他人姓名,如果是個脾氣暴躁的呢,看你這態(tài)度,保不定得把你往死里揍的。”
他揉了揉自己亂糟糟的頭發(fā),隨意打量了一下那個又想開口的弟子。
“當(dāng)然,像我這樣世間少有的善良之人呢,頂多也就說你幾句,讓你多見見世面……”那弟子一臉懵懂,還未反應(yīng)過來,謝無郁“嘖”了一聲又開口道,“唉,看你還是一臉懵懂的樣子……看上去你也沒幾年活頭了吧,怎么還是聽不懂人話呢?這輩子是不是都在混吃等死啊?”
“……”
你怎么能人身攻擊呢?!
“嘖嘖嘖,慘還是你比較慘,要我活成你這樣,別說被人打死,我都要跳河自盡嘍!人在江湖漂,處處得挨刀,你,唉,只能是可惜了……”臨近末了還不忘又添上一句。“哦,對了,道友,那句話的意思就是,如果你要問別人的姓名,應(yīng)該先報上自己的姓名,嗯,不用謝我。”說罷,謝無郁扭頭看著還在傳音的某人,憂愁地抓了把頭發(fā)。
整個過程沒有得插上一句話的道友:……不知道你是誰,但你是真的狗!
唐乘風(fēng):這還是第一次見到比他還能說的人呢!
謝無郁的一頓操作成功擋住了那人的問話,直到云承繹再次出聲。
云家這位年輕的家主,以一張笑意盈盈的笑臉示人,親切真誠,讓人輕易卸下心房,他也是云家從一個瀕臨破滅的家族,用十五年的時間,一躍成為四大世家之一最大的功臣。
“這位道友莫要生氣,是在下的人不明事理,您請消氣。“
謝無郁挑眉,云家這小子真是男大十八變,小時候賴在阿瑤懷里還賣萌撒嬌呢,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獨(dú)當(dāng)一面了呀,當(dāng)然如果沒有他下面這句話的話。
“想必您身旁的那位可以告訴我們吧,你們同行……應(yīng)該可以對話的吧?“
一句話讓吃瓜的眾人終于找到了熟悉的驚懼感,他們眼前這位,可是能操縱鬼魂的!
那小鬼腹部被一個血洞貫穿,青白可怖的臉上是死前扭曲的痛苦神色,漆黑的眼眶彌漫著黑氣,他正死死盯著云承繹,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嘶吼聲。
如果唐熙瑤靜下心來,定能發(fā)現(xiàn)小鬼的異常。
謝無郁抓住額前亂糟糟的頭發(fā)吹了吹,懶散的口氣中帶著一絲銳利,“你問我?我怎么知道?他是鬼我是人,你都說他可以告訴你那就讓他告訴你好了。“
謝無郁自然知道這小鬼說不了話,他死前就被人割了舌頭,死后也無法說話,如果他直接說這小鬼說不了話,就是變相地承認(rèn)了自己的身份,畢竟在世人眼中,凡是遇上能操縱鬼怪的人和事,無論是不是謝無郁干的,都能先入為主地扯到他身上。
人心難測,德行難改,這是十五年前世人給他上的一課。
云承繹笑意不減,也不反駁謝無郁的話。
忽然又有一修士驚恐道:“我!我想起來了!御鬼令主謝無郁!就長這樣!和他一模一樣!“
眾人一時大驚,臉上血色一下子褪了個干凈,小輩中沒有一個人真正見過謝無郁,但也能從各大世家諱莫如深之中窺見一二,他們眼中的謝無郁堪比窮兇極惡的鬼怪,甚至更為血腥殘暴。
唐家?guī)讉€倒是沒見著多怕,唐乘風(fēng)甚至還古怪地盯著謝無郁看了幾眼。
世人眼中的謝無郁,十五年后還是那個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御鬼令主,窮兇極惡,為世人所恥。
唐熙瑤瞥了之前說話那人一眼,俱滅出鞘,凌厲的劍氣噴涌而出,劍鋒對準(zhǔn)了謝無郁。
所有人的視線都聚集在唐熙瑤身上,而她抬起頭,緩緩向那人走去。
十五年的日夜,并非只是空口白話。
唐熙瑤握著俱滅,在許多目光的注視下,平靜地向他走過去。
這個人,與殞身于無妄崖的御鬼令主謝無郁長得一模一樣,而且一出現(xiàn)就引發(fā)聚靈陣,怨靈退散,萬鬼聽他號令,世上竟有如此巧合?
顯然,在場很多人都已懷疑他是否就是十五年前死在無妄崖的御鬼令主謝無郁。
可是唐熙瑤不懷疑,她知道,是他,他回來了。
謝無郁的面容仍如少年朝氣,一雙眼睛安靜下來,平靜地注視著唐熙瑤,不知道是覺得唐熙瑤不會殺他,還是就算唐熙瑤動手他也不會躲。
誰的劍他都可以躲,誰的打他都可以還,唯獨(dú)她不行。
“何人?”
謝無郁依然沒有回答,嘴角卻緩緩揚(yáng)起一個笑容,三分苦澀,三分釋然。
唐熙瑤目光無閃無躲,大大方方地直視著他,里面無喜亦無怒,仿佛是再陌生不過的人。
不知是否是因?yàn)樘莆醅庬由坏睦湟猓x無郁眼里突然漫上一層水霧,在他旁邊的小鬼早已灰溜溜地躲到一旁,他獨(dú)自一人站在那,孤零零的身影倒顯得有些可憐。
他的嘴唇好像動了動,喊了兩個字,而唐熙瑤卻沒有聽到他的聲音。
唐熙瑤沒有猶豫,握著俱滅,靈力之強(qiáng)勁激得四周的空氣震蕩。
這幾步路化作十五年的盡頭,在她無望于此生再見的時候,他..…終于回來了。
頃刻間周圍都化作無物,唐熙瑤望向謝無郁的一眼,心中乍然泛起萬千驚波。
他張開手臂,唇角笑意溫柔,琥珀色的眸子顯得有些濕潤,竟是個安然赴死的姿態(tài)。
那他當(dāng)唐熙瑤是什么,他當(dāng)自己是什么?
“住手!“
在云承繹話音響起的同時,俱滅已然距離謝無郁不過一寸。
但更讓人詫異的是下一幕,不明身份之徒,眼見瀟湘君停在面前,竟自己撞了上去。
空中響起俱滅清脆的墜地聲,唐熙瑤被拽進(jìn)一個懷抱,不容拒絕,帶著從未有過的強(qiáng)硬。
謝無郁一只手按在她的腦后,帶著幾分戲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在賭,瀟湘君舍不得殺我。”
幾絲熱意撩過耳畔,唐熙瑤努力控制自己聲音的顫抖。
“賭輸了……怎么辦?”
謝無郁聲音輕快,“那就像某人一樣,靈劍穿透胸口,也要抱著你。”
唐熙瑤閉眼輕嘆,“你……想……死嗎?”
“冒死,也不想放過你。”
“更何況……”
“未賞美人芳澤,還沒回本呢。”
謝無郁腦袋蹭了蹭唐熙瑤的發(fā)梢,“謝某人……怎么舍得得死。
唐熙瑤咬牙,“你。”
還未道出個所以然,遠(yuǎn)處聲音乍起。
“公子,就是……就是他方才,輕薄瀟湘君!”
耳邊響起一道忍笑聲,唐熙瑤抬頭向上望去。
“阿瑤,你是不是……”
是什么?
唐熙瑤沒等來他的下半句話,謝無郁毫無預(yù)兆地閉緊雙眼,往她身上倒來。
懷中立刻沉甸甸的,讓她有些站不住,但并沒有放手的意思,唐熙瑤看向云承繹,“狂徒是狂徒,但說他是謝無郁……”
“何況你又是什么意思,要我住手,難不成你騙我出手,他不是謝無郁?”
“……”
“這個人,帶回去。”
云承繹一聲令下,云家弟子卻是為難不已,畢竟那個人倒在瀟湘君懷里,他們能用什么法子上手奪人?
唐熙瑤語氣淡然,卻是不容拒絕之勢,“這個人,傷了我,要賠的。”
“輕薄之罪,不可姑息。”
“所以,我?guī)ё吡恕!?p> 懷中,是就算死了也要糾纏著她一輩子,不得安寧的那個人。
唐家站出幾個弟子,從唐熙瑤懷里扶起謝無郁。
云承繹收斂了一張笑臉,面色冷淡,“瀟湘君,桃花谷后山怨靈肆虐,恐怕和他脫不了干系,放走他?我怎么和我的族人交代?“
這人平時總是笑意盈盈示人,忽然冷下臉來,原本描摹著瀲滟春意的眉眼,都被一片冰凍住,像帶了刃般的銳利。
唐熙瑤面色不改,“云谷主,如你所見,邪崇因他而來,若讓他繼續(xù)留在這里,恐怕帶來更大的災(zāi)禍。”
聲音依舊如珠玉落盤般輕靈悅耳,雖然清冷卻不再似往日的感覺。
云承繹聞言挑眉,盯著唐熙瑤,目光中帶著明顯的挪愉之意。
唐熙瑤微不可查地一頓,接著說道:“唐家有一術(shù),可化解怨氣。”
云承繹心中有種詭計得逞的雀躍感,有些克制不住地嘴角上揚(yáng),“如此,便有勞瀟湘君了。“
瀟湘君的實(shí)力大家有目共睹,她一人攬責(zé)當(dāng)然最好不過,一時之間眾人都不約而同地同意唐熙瑤帶走這個“罪魁禍?zhǔn)住薄?p> 沒了謝無郁的控制,那小鬼“嗬嗬“嘶吼著,好似也知道自己勢單力薄,待眾人反應(yīng)過來,只看到了它遁走的身影。
雖說謝無郁已沒了威脅,但唐熙瑤如果不進(jìn)去,其他人也沒有那個膽子深入怨氣沖天的斷魂野。當(dāng)年云家?guī)捉粶玳T,死后又都被陳尸荒野,如果不是后來云家沉冤得雪,恐怕此地已成人間煉獄。
唐熙瑤垂下眼眸,雙手緩緩揚(yáng)起,雙手合握處是一截劍柄,劍柄上的雕飾如星宿運(yùn)行,劍身處藍(lán)色光華綻放,宛如出水的冰蓮,雍容而清冽,磅礴靈力從容而舒緩,揚(yáng)起的雙手劃出一條優(yōu)雅的弧線,冰藍(lán)劍刃揮向不遠(yuǎn)處一棵焦黑的古松,耳廓中有輕輕的“嚓“的一聲,樹身微微一震,不見變化,然而稍后不久,在一陣掠過的風(fēng)中緩緩倒下,平展凸露的圈圈年輪上升起繁復(fù)的幽藍(lán)光圈,光圈上缺了一角,空蕩蕩卻盤踞著一團(tuán)濃郁的黑氣。
唐熙瑤甫一靠近,那黑氣夾雜著無數(shù)怨氣,萬千怨靈有如實(shí)體壓迫著她所有的感官,簡直讓人無法喘息。
這怨氣,遠(yuǎn)比她想象的還要強(qiáng)大!
看來,云承繹的目的,遠(yuǎn)不止要她幫他報仇這么簡單。
唐熙瑤穩(wěn)住心神,艱難抬起手,在萬鈞壓迫下吹奏起渡情音。
十方普渡,眾生之苦,前九方皆已解得,唯有最后一個“無“字卻苦苦不能參透。
云湄上前,擔(dān)憂地看著唐熙瑤搖搖欲墜的身影。
清棱棱的天光破開暗沉的天空,如明澈的水流傾瀉而下,唐熙瑤的眉眼在這團(tuán)天光中模糊,視線所及,是就算死了也要糾纏著唐熙瑤一輩子,讓她不得安寧的那個人。
沒有什么可歌可泣的重逢,也沒有失態(tài)的喜悅和振奮,除了無邊的不真實(shí)感慢慢將她包圍之外,唐熙瑤只覺得心靜靜地跳躍在胸膛里。
流逝的日子像一片片凋零的枯葉與花瓣,漸去漸遠(yuǎn)的是少年的熱血與朝氣,不記得曾有多少雨飄在胸前風(fēng)響在耳畔,只知道滄桑早已漫進(jìn)了心上。
當(dāng)一個人不再與追求同行,不過是歲月忽然平靜,余生便可安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