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奕睜開眼,頭裂開一般的痛。
四周的光線有點奇怪,閃爍不定。定神一看,竟是在數(shù)丈深的湖底。手腳都被水草纏住,牢牢綁在河床上,右小腿上還盤著一條猶疑的黑鱗蛇。
說實話場面有點詭異。
我還活著?
記憶逐漸回到腦海,趙奕心里先是一寬,隨即蹙起眉頭。手腳用力掙了幾下,束縛很強,沒有掙開。
反而小腿上的黑鱗蛇被驚動了,張開嘴嗷嗚一口,蛇牙狠狠刺進(jìn)肉里。
趙奕嚇了一跳,右腿奮力一拔,水草紛紛崩裂。
那黑鱗蛇受驚,登時嗖地竄開,在河泥里盤成一團,警惕地盯著趙奕。
好在傷口鮮血通紅,顯然蛇并沒有毒性。
趙奕長長地松了口氣,轉(zhuǎn)過身體以面朝地,猛地一掙,這才掙脫大半束縛,解放了雙手。
翠微湖底到處都是齊腰深的水草,迎波搖曳,踩在上面倍覺柔軟。
趙奕彎腰除掉左腿上的束縛,跳了跳,渾身輕松,感覺可以隨時浮出水面。那條黑鱗蛇見狀,知趣地扭頭離開。
不過趙奕卻反而站在原地,思索起來。
事情有點詭異。
從被鹿子鳴和他的狐朋狗友打暈,扔進(jìn)水里直到醒來,中間應(yīng)該已經(jīng)過去很久。而且剛才掙脫水草束縛,也用了不少時間。
這么久過去,竟沒有一點憋悶的感覺。
“我……好像還可以呼吸!”趙奕猛然驚覺,用鼻腔吸了吸氣。
“咳咳……”
“不對,是我的毛孔在呼吸。”
凝神感受一下,能感到陣陣氣流,自全身數(shù)萬個毛孔里鉆入肺部,轉(zhuǎn)換之后再經(jīng)毛孔散出體外。
整個過程自然無比,流暢無比,與用口鼻呼吸一樣,毫無不適之感。
用毛孔呼吸?
趙奕愣了愣,我啥時候有這個功能?兩個多月前跟浩子去西山湖游泳,還嗆了好幾口水來著。
翠微湖面積雖不小,但數(shù)十年來,水底連一條魚蝦都沒有,十分詭異。宣城的孩子,從小就聽著各種湖怪的故事長大。
趙奕不敢在湖底久待,連忙浮出水面,游上了岸。
此時已是傍晚,暮色彌漫,路上見不到什么行人。
“原來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下午。”趙奕心情復(fù)雜,今天是他的十三歲生日,在紅木王朝,十三歲加冠,代表成年,黿陽學(xué)府給了半天假。原本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跟陸方和浩子在西山湖釣魚野炊了。
沒想到半路上碰見鹿子鳴一行人,一眼看中他脖子上的藍(lán)色玉墜,硬是要買走。
爭執(zhí)之下,趙奕直接將玉墜吞入腹中。鹿子鳴等人盛怒難遏,將他打暈扔進(jìn)了翠微湖里。
“等我進(jìn)階凝氣,你們?nèi)寂懿壞簟!壁w奕握緊拳頭,勾著頭憤憤回家。
趙奕家住龍公巷,氣派的大門,兩進(jìn)式的院落,在城北也算是個大宅子。
可惜偌大一間庭院,只有一個人住。
東墻上開了一個側(cè)門,連接陸方和浩子家。平時照顧趙奕日常起居的,就是陸方。
陸方年紀(jì)有六十多歲,須發(fā)皆白,但是精神矍鑠,已經(jīng)在葡萄架下擺好桌子,桌上酒菜豐盛。
趙奕換了衣服過去,就看見陸方和浩子爺孫兩人忙碌的身影:“浩子,我回來了。”
浩子也是十三歲,身材瘦小如猴,將一壇酒抱上桌,指著興奮笑道:“從今天起,你的酒禁解除,咱哥倆今晚不醉不歸。”
“我先說好,放縱只是今天。明天起,你們可不許沒事飲酒。黃湯傷身誤事,決不是什么好東西。”陸方板著臉道。
浩子聞言,一張臉登時拉下來。
陸方年輕時做過宴廚,手藝沒得說,釀的酒勁道也大。不過趙奕從沒喝過酒,卻是不知道這酒是好是壞,只知道三枚下肚,腦袋已經(jīng)是暈乎乎的。
浩子的酒量相當(dāng)不錯,酒到杯干,依舊面不改色,還要給趙奕倒。
陸方伸手擋住:“好了,今天就到這。因為慶祝小奕成年,助興而已,不能太過。”
浩子癟了癟嘴,大覺不過癮,意猶未盡地嘬了嘬酒杯。
這時,陸方突然面色一肅,趙奕知道這是有正事要說,連忙正襟危坐。浩子見狀,也是挺直腰板,乖乖坐好。
陸方微微點頭:“小奕,你父親將你托付給我,已有三四載。這些年我盡心竭力教育,從不敢有片刻懈怠。到今日,你品性端正,學(xué)業(yè)有成,我一則老懷欣慰,二則應(yīng)該也可以交差了。”
“陸爺爺這些年的照顧,小奕時刻記在心上,不敢有忘。”趙奕連忙起身,施了個學(xué)府里教的道禮。
“坐下,我并不是這個意思。我問你,前些天,你父親寄給你的那塊玉墜,可曾貼身戴著?”
“是的。”趙奕頓了頓,點頭道。
“那就好,這件東西從你太高祖一直傳到現(xiàn)在,你還要接著傳下去。”
“我看這玉墜很普通嘛,犯得著當(dāng)作傳家寶?”浩子嘀咕道。
“據(jù)說此物并非凡物。”陸方看了眼趙奕,笑道:“你是有仙緣的人,說不定能物盡其用。”
“陸爺爺,我再聰明,也沒有列祖列宗聰明呀。”趙奕心中一動道。
“本來有一件事,不應(yīng)當(dāng)在今天講。但是我明日清早,要去洛城進(jìn)貨,起碼半個月才能回來。”陸方神色更加嚴(yán)肅,顯然要說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您說。”趙奕忐忑地咬了咬牙道。
“你父母已經(jīng)于十日前,在京城協(xié)議離婚。”陸方嘆了口氣。
院子頓時陷入寂靜。
浩子停下筷子看著趙奕,眼神滿是擔(dān)憂。
“他們現(xiàn)在在哪里?”趙奕問。
“你父親跟隨王朝尋奇隊,要前往蠻荒最核心的地帶。而你母親,則是去了青花王朝。”陸方臉孔緩和下來。“你……你也不必太過傷心,他們得空了,都會回來看你。”
“是嗎,陸爺爺?”趙奕神色瞬間黯然。其實這事他心里一點也不驚訝。從四年前開始,無止境的爭吵與攻訐,就已經(jīng)到了收不住的地步。
離婚,早晚的事。
陸方?jīng)]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事實是連他也已有四年沒見過趙紫龍與方猷君夫婦。
“陸爺爺,您能不能告訴我,他們到底為什么吵架?”趙奕雖然有幾次在現(xiàn)場,但那時候年齡幼小,聽在耳朵里也不解其意。
“你父母是因修為上的事產(chǎn)生了裂痕。”陸方有點頭疼,他沒有進(jìn)過黿陽學(xué)府,對修煉一途只是一知半解,甚至都算不上。院子里有一棵棗樹,他眼睛一亮。“你說這棵樹,是樹干重要,還是樹葉花果重要?”
趙奕一怔。
“當(dāng)然是棗子。樹干雖然也能賣點錢,但棗子卻是能年年生財。”浩子搶答道。
“要是一棵桂花樹呢?”陸方繼續(xù)問道。
“那當(dāng)然是樹干,桂花可值不了什么錢。”
“那么,要是世間所有的樹加起來,哪個重要?”
浩子答不出來,看著趙奕。
趙奕有點明白陸方的意思,失望道:“天下的樹這么多,這是沒有答案的問題吧?值得較真么?”
“是啊,難道比親生兒子還重要?”浩子撕著一只油雞腿,替趙奕鳴不平。
“傳說,天地間有一道至高無上的木之意志,演練時空,發(fā)軔萬物,蘊含著至高無上的法則,乃是大道之源。天下煉氣士,畢生孜孜以求,莫不為掌握這一絲圣規(guī),立地羽化,超凡脫俗。而這個問題的答案,又是能不能掌握真正圣規(guī)的關(guān)鍵。”
“既然如此,問一下那個已經(jīng)掌握圣規(guī)的煉氣士,不就有答案了?”
“若能如此,那這個問題早就沒人爭論了。”陸方搖頭笑道。“三大王朝,天南之地,有史以來還從未有人成功過。那只不過是一個詛咒般的傳說,真實而又無法觸摸。”
......
趙奕腦子里回蕩著這番話。
“好了,今晚散會,都回去睡覺。陸浩,你那邊的事都已談妥,不要再去找馬剛了。從明天開始,天天跟小奕去學(xué)府上課,嘗試一下悟道。”
“不是爺爺,離畢業(yè)也就兩三個月了,臨時抱佛腳有啥用。再說我這下中品的靈根,練到白頭也到不了……”浩子說到一半,發(fā)現(xiàn)陸方兩把刀子似的目光狠狠剜過來,嚇得脖子一縮,連忙住口。
“你跟小奕都有靈根,不管品相怎么樣,就是多少人羨慕不來的運氣。機會再小,也要試一試,我跟你去世的爹娘都等著你成為煉氣士,光宗耀祖呢……”陸方道。
“您要是能把我的靈根品相,提高幾個層級,我倒是能試試。”浩子撇著嘴嘀咕,自己是塊什么料,他心里還是有底的。
“據(jù)說在北海極地,萬丈海底,有一件神物,叫作乾坤寄靈花,能瞬息之間令凡夫擁有上品靈根人。不過那地方連水修士都無法靠近,乃是我們?nèi)俗褰^難涉足的禁地。我明天也不去洛城了,改道去北海,給你求一場機緣。”陸方舉起酒杯,抿了一口道。
浩子怔了怔道:“爺爺,您在跟我開玩笑?”
陸方抄起屁股下的板凳扔過去,怒吼道:“不然呢?我看你就是懶筋長在骨頭里!”
浩子撅起屁股就跑,一時間,追逐與哀嚎聲響徹整條龍公巷。
半夜。
陸方和浩子都已睡下,趙奕獨自走到院里,打了幾遍拳,這是已經(jīng)養(yǎng)成很久的習(xí)慣。漸漸地渾身冒汗,直到全身都濕透,這才吐氣收功,坐在臺階上休息。
拳叫虎形煉道拳,乃是趙紫龍親自傳授的防身武技。五年來趙奕一直勤練不輟,可惜才修煉一年,趙紫龍便離家,因此從第四拳開始便練不下去。只能翻來覆去,把前三拳練得純熟。
別小瞧這三拳,打鹿子鳴綽綽有余。可惜他的伙伴里有高手,要不然今天落水的,絕對不姓趙。
子夜,院子里靜得出奇,一絲聲音也沒有。
今夜對比五年前的夜晚,同樣繁星滿天,只是少了有說有笑的一家人。
趙奕死死握緊拳頭,抬頭望天:“或許在煉氣士眼里,凡夫俗子就像路邊的野草,實在不值得多看一眼,即使是至親之人。”
不然父親怎么會四年了,都不回來看我?不然母親又怎么舍得拋離故土,遠(yuǎn)赴異鄉(xiāng)?
一介凡夫,罷了。
或許當(dāng)他們想起宣城還有一個少年在等他們,心底會浮現(xiàn)這樣一句話。
漸漸地,淚水打濕臉龐。
抬頭望天,星空下兩張親切的笑臉,逐漸融合,變成一個冷漠的面具,越來越遙遠(yuǎn),越來越陌生。
良久,趙奕猛地站起,狠狠抹去頰上的淚水:“不就是煉氣士,下中品靈根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