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45年 5月14

　　“嗖！”

　　長箭飛出，只射穿了兩層鹿皮靶。他望向?qū)④?，將軍搖著頭嘆了口氣，滿頭銀發(fā)似乎也隨之更蒼老了幾分。

　　和將軍一起回屋的時候，有幾只烏鴉聒噪著飛過，像在嘲諷。

　　這烏鴉讓他想起四十年前跟著將軍并肩作戰(zhàn)的時候，那遮天蔽日的漆黑鴉群。

　　四十年，對普通人而言，是半生光陰，對他而言，不過是漫長如萬年古竹般生命里的一個小節(jié)，只是有的小節(jié)比較值得記住罷了。

　　當(dāng)時他剛剛游歷到中原地區(qū)，目睹亂世之中列國爭雄，不知自己該做些什么。行到齊國陽晉時，正逢趙國攻齊，領(lǐng)頭一人率領(lǐng)大軍長驅(qū)直入，足蹬白馬，身披玄甲，長髯若云，吼聲如雷，不久便拿下陽晉，威震諸侯。

　　他開始對這樣的時代下此人未來一生的命運很是好奇，決定跟隨看看，扮作普通士兵加入其麾下。

　　八年后，公元前275年，將軍奉命攻打久戰(zhàn)不下的魏國幾邑。

　　兵臨城下，他身處藍(lán)海一樣的趙軍陣列之中，抬頭看到血跡未干的焦黑城墻之上是一道紅色人墻，魏國守軍正嚴(yán)陣以待。

　　左右各五面戰(zhàn)鼓震響，他所在的中央大地陡然成了一個徑長千里的巨鼓，轟鳴聲自腳底灌入全身，讓人精神大振。

　　將軍舉起長劍向前斜刺，一聲令下，攻城戰(zhàn)拉開。

　　趙軍以人肉戰(zhàn)法猛攻，他身處藍(lán)海靠近尾巴的位置，看著前面的士兵潮水一樣噴涌而出。

　　飛箭如蝗，被射中的人紛紛倒下，潮水漸稀，但很快就由后來者補齊，勢頭絲毫不減，直朝著城墻腳下襲去。

　　攻城長梯被架起，千萬個藍(lán)色小點開始向上攀爬，滂沱的石雨驟降，藍(lán)點紛紛被砸落，像搖擺的藤蔓上被暴雨沖刷掉的蟻群，只是這些蟻血液的顏色卻是殷紅的，將藤蔓染成如剛剛剝?nèi)テと獾淖瞥嗌?。

　　而后面的蟻卻似乎毫不懼死，繼續(xù)一往無前地向上。

　　灼赤色漸漸變成紫黑色，又重新被染回灼赤色，如此周而復(fù)始。血腥味隨著風(fēng)傳遍整片大地，浸泡一樣越來越濃。

　　城墻之下，漸漸堆起一道紅藍(lán)相間姿勢各異的尸山，較早的尸體被隨后墜下的砸爛覆蓋，再也分不清誰是誰。

　　這是他所看到過的最慘烈卻也最壯麗的一幕，無論是城上的紅，還是城下的藍(lán)，每個人體內(nèi)都奔騰著一腔澎湃的火焰。

　　他們都才二十歲上下，有的還未加冠，就算是將軍，也只二十六歲，年紀(jì)尚輕，就像是腳下這片大地上正用力生長著的夏草，不過這些人卻在用自己的生命為這場盛大而瘋狂的典禮獻(xiàn)祭，并且義無反顧。

　　他出生于古埃及，卻不知自己的祖先是哪里人，只是目睹這些，血液里莫名會有一種古老而滾燙的東西隨之共振，讓他的腳失控般想要沖出去。

　　自從被那塊神秘黑石復(fù)活之后，他活了太長的時間，幾百年，或者幾千年？漫長到記憶都無法數(shù)的清，滄海桑田世事變遷，唯有他不死不滅。從開始的新奇興奮，到現(xiàn)在的淡漠麻木，當(dāng)時間不再是問題，如何活著成了更大的問題。

　　他的身體是鮮活的，但靈魂卻蒼老腐朽，早已忘記年輕是一種怎樣的感受，直到此刻，仿佛才喚醒了那一絲被掩蓋在歲月塵埃下的少年意氣。

　　年少輕狂，一往無前，揮灑熱血，在他看來，這方是生命活著最好的姿態(tài)，似劇烈燃燒的流星劃破長空，璀璨綻放而后隕落，盡管短暫卻覺此生足矣。

　　盲目漂流了這么久，他似乎終于抓到了一塊可以支撐自己不至沉沒的木頭。

　　他望向遠(yuǎn)處左前方安坐白馬上的將軍，棕灰色的盔纓在風(fēng)中劇烈抖動著，將盔下，黑而寬的眉劍一樣斜著，那張有些發(fā)暗的側(cè)臉張緊卻鎮(zhèn)靜，像穩(wěn)穩(wěn)拉開的滿弓箭，隨時準(zhǔn)備出手。

　　許久之后，攻勢漸停。

　　原本焦黑的城墻已成了暗紅色，淋漓飛濺的血在墻面畫出了一只三頭長龍，血液四散流淌，仿佛活了過來，那是數(shù)萬條生命繪成的，猙獰卻雄渾，在烈日下泛著耀眼的光。

　　龍的肚子上突然打開一道方形的口子。

　　城門開了，風(fēng)沙之中，傳來整齊有力的腳步聲，像是一個巨人正破墻而出。一列紅色縱隊大陣緩緩移出，在城墻下橫向展開。

　　書著魏字的紅色大旗高高豎立，隨風(fēng)激蕩，城墻上鼓聲徐起，轟響如雷。紅海在一片喊殺聲中席卷而來。

　　將軍揮劍向前，藍(lán)海也開始涌動，如蓄勢良久的大潮決了堤。

　　長矛如林，泛著寒光向?qū)Ψ酱倘?，紅藍(lán)兩方越來越近，所有的腳步聲匯集成一個，兩股力量的沖擊讓整個大地隨之震顫。

　　他聽到一陣劇烈的兵刃碰撞聲，緊跟著便是廝殺聲和慘叫聲，身體像是墜入一個漩渦，被推著不斷旋轉(zhuǎn)，眼前很快出現(xiàn)了紅衣服的人。

　　沒有二話，幾根長矛已對著心臟刺來，他用手里的矛擋住，輕輕一推，便將他們震得老遠(yuǎn)，隨后就被漩渦中藍(lán)色那一股淹沒。

　　他無心殺人，眼睛始終盯著那個白色的點。

　　騎著的白馬已被染紅，將軍原本發(fā)暗的臉此刻卻煥發(fā)著飛揚的神采，像剛剛飲了幾大碗烈酒，手里的劍泛著赤色，新鮮的血還在滴著，就已經(jīng)刺入下一個人體內(nèi)。

　　此刻，他才算看懂了將軍，如果說這樣的戰(zhàn)場是兩股生命之火的沖撞，那將軍即是這團(tuán)火的焰心，對這個人而言，焚燒便代表全部的意義。對與錯，只是引燃的柴。

　　就在這時，一支雪亮的長箭破空而至，帶著沁膚透骨的寒意，刺穿鎧甲，直直射中將軍的左肩。

　　他看到將軍的臉色如明燈驟黯，長矛刺來，帶著箭的身體滑落馬下，隨即被一圈紅色圍住。

　　在一根沾滿血的矛即將刺入將軍背部的時候，他沖了過去，將自己的矛穿進(jìn)了那人的背，血激射而出，有一滴濺在了臉上，他全身一震，那血是熱的，在烈日的暴曬下，巖漿般滾燙，將他冰冷的肉體和靈魂徹底點燃。

　　將軍看了他一眼，頷首示意。

　　他抽出一把插在地上的劍，站到左側(cè)，舉起劍，將軍會意，用手抓住刺在左肩上的箭頭。

　　劍迅疾揮下，他斬斷了箭柄，將軍長舒一口氣，臉色有些發(fā)白，神采卻依舊，說：“來，跟我一起殺出去?！?p>　　他將劍橫在身前，和將軍成背對背，各守一方。

　　眼前已是被赤紅浸透的修羅場，尸體遍布，堆的山丘一樣高，河水般的血流灌入大地，被方圓千里的野草一飲而盡，迎風(fēng)瘋長。

　　高溫的熏蒸下，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和尸體的腐臭味。

　　直殺到日暮時分，余暉下，藍(lán)色的大旗飛舞著，越過尸山，插在了原本紅色旗所在的每一處地方。

　　他看到將軍站在城墻角久久未動，臉上是波瀾不驚的平靜，沾滿血跡和塵土的戰(zhàn)袍隨風(fēng)擺動。

　　將軍扭頭看到他，招了招手，他走了過去。

　　落日西沉，殘陽如血，將這天地連成一色，在一陣急切而紛亂的聒噪聲中，一大片黑色的云從遠(yuǎn)方飄來，這場盛大獻(xiàn)祭的結(jié)局，是成為群鴉的盛宴。

　　自那之后四十年，他看見過許多次這樣的漫天鴉群。

　　十年前，有一次，將軍因離間計被撤了職，后來復(fù)職打一場硬仗，他毫無怨言，依舊應(yīng)召帶兵。對這個人而言，能被任用就是最大的欣慰。

　　不過卻沒料到那是最后一次出征。

　　先帝駕崩，新王繼位，將軍再次被罷官，雖然如此，卻一直等消息，過了一年多，新王倒也真的派使臣來了，但使者回去后，自此渺無音訊。

　　他暗中打聽才知道，是將軍之前得罪過的一個寵臣一直懷恨在心，嫉妒軍功，暗中賄賂了使者，說將軍已老，無力再帶兵。

　　將軍從此死了心，每日只能這樣練箭消磨時光，須發(fā)盡白，臉上的神采也越發(fā)暗淡直至徹底消失。

　　回到屋里，他看到懸掛在廳內(nèi)的那副盔甲已蒙了一層灰，再無往日光澤。

　　他取布去擦，將軍攔住了他，“不必，這副鎧甲只怕再無用武之地了。”

　　“您就打算如此下去么？”他問，伸手繼續(xù)擦。

　　“我老了?！睂④娕跗鴰ò椎拈L須看了一眼，長嘆一口氣。

　　漫長的游歷中，他看到過許多衰老的人，只覺那不過是天道輪回，看著將軍，他才明白，衰老對于一個尚且滿腔抱負(fù)的人是如何的痛苦和絕望。

　　將軍，衰老的是肉體，而他，衰老的是靈魂。

　　曾經(jīng)，將軍重新點燃了他的靈魂，而現(xiàn)在，他也有能為這個人做的事。

　　“如果，您能恢復(fù)年輕呢？”他說。

　　將軍聞言看向他，臉上浮出愕然。

　　他將自己的容貌從方才的老態(tài)龍鐘恢復(fù)成為四十年前和將軍一起并肩廝殺時的樣子，于他而言，容貌不過是一層皮囊，可以任意改變，每次在一個地方待幾十年，他會改變?nèi)菝仓箅x開，以免自己漫長的壽命引起身邊人的恐慌。

　　“你到底…？”將軍想發(fā)問，卻止住了。

　　雪白的須發(fā)慢慢變成黑色，鎧甲煥發(fā)起光澤，一切恍若時光倒流，重新回到了陽晉城上初次見面的時候。

　　他和將軍一起比劍，劍在匣中塵封已久，冰冷徹骨，卻在舞動的時候變得如同烈焰般熾熱，就像昔日那場血與火的獻(xiàn)祭中迸發(fā)出來的生命之光。

　　后來，趙國為秦所滅，而那位寵臣卻因功被秦王封為上卿，卻在不久之后，回趙都搬運家中財物時被沿途盜賊所殺。

　　而他和將軍，早已踏上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