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月川離開后,錦川又倒躺回床上,望著床幄頂上黑暗的某處思緒萬千。
他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苦澀地笑起來,聽到她問那一句的時候,他的內心閃過一瞬的狂喜,長久以來,他一直把這份愿想藏在心底,如果不是她這樣問,他甚至都不敢想。
真的可以在一起嗎?多想真能如此,可是當你知道了所有的真相,你真的會愿意嗎?
況且他又怎么能?這慘敗的身子如今只能茍延殘踹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能再活多久。
躺在床上艱難地喘息著,一口氣怎么也呼吸不透徹,這種感覺和那年在武邑生命垂危時一模一樣,這一次興許不會再那么幸運了。
不久前癮疾發作,剛好撞上她來,實不想讓她看見自己這幅鬼樣而強忍著痛苦,比起這樣的痛苦,被她看見那樣的自己更讓他生不如死。
他闖過了那么多次鬼門關,經歷了那么多年的苦痛,這一次,以后的每一次他也還是能度過的,她說過,想看他長命百歲,他又怎能不讓她如愿?
稀疏幾個下人還在屋內收拾著他不久前摔壞的器具,不多時便收拾好了,小丫鬟發現自家少爺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心里有些擔心,走到床邊,看見他額上滲出的細汗。
“少爺哪里不舒服嗎?要不小奴去跟老爺說一聲?”小丫鬟擔心地問。
“我沒事,不用去。”錦川擺手讓他們離開,表示自己想靜一靜。
小丫鬟便不再多問,在旁邊的桌上端起藥碗到床邊,這是新熬好的藥,也是一碗特別的藥,小丫鬟只管給少爺喂藥,但是她知道,這碗和平常的不一樣。
聽說這碗藥必須放涼了才能給少爺喝,而且顏色不是藥草特有的黑,黑中帶著紅,應是加了什么特別的東西,少爺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服用這么一碗,老夫人也特別吩咐過,一定要讓少爺喝下去。
“少爺,把這碗藥喝了吧。”丫鬟扶起錦川,將藥碗遞到他眼前。
錦川接過碗,撲鼻而來的血腥味讓他皺起眉頭,盯著碗中隱隱約約的紅色遲遲不喝,若有所思。
又是這種,所謂的能救命的藥,惡心而又帶著罪惡,讓他時感自己就是一個怪物。
過了許久他才下定決心,憋一口氣將藥水一飲而盡,僅是飲下這一碗藥又有什么關系呢,他想活著,為了能活著,能一直在她身邊,他所做的遠遠不止于此,這些對他來說又算什么呢。
丫鬟看著少爺把藥喝完才放心離開,臨走前說了句她就在門外,有什么事叫她一聲就行了。
“去把符姑娘叫過來。”小丫鬟臨出門前,錦川忽叫住她。
丫鬟道是,他又再問了一句,再確認一件事:“曄妃她?”
小丫鬟一怔,一時間心里有些慌,跪趴下來,猶豫著回答:“回少爺......娘娘她前兩天已經入殯,就在城西皇家冢。”
小丫鬟如實回答,老爺先前特地交代過,說等少爺醒了對曄妃娘娘的事不必隱瞞,想來也是沒辦法,這種事想瞞也是瞞不住的。
錦川聽到后是許久的沉默,而后才又道:“......知道了,你且先下去吧。”
小丫鬟聞言忙端起藥盤,輕聲快步離開了。
錦川深深嘆一口氣,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才可以放肆地悲傷,才敢放肆流淚,他以為自己能深藏住悲戚,可是他不能,內心的痛楚仿佛要將他吞噬。
那個人,真的走了。
最親的人,給了自己生命的人,明明不幸了大半輩子,為什么連一點福份都沒享就這么離開了人世。
最可悲的,母妃走時,他甚至連最后一面都沒見到,甚至不能送她最后一程。
“明明,只要再稍微等一等,你就可以享福了。”他兀自喃喃念著。
不久前,他還欣喜于自己在宮中有了一席之地,有了自己的勢力,那時他想得很好,或許再過不久,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見母妃,可以將她接到自己身邊......可惜永遠不會再有那種時候。
世人到不了的彼世究竟是什么樣子?你那樣的人,應該會上天堂吧。下輩子會有怎樣的人生?想來一定會過得很好。
留下來的人,會努力活著,謹記親人留下的遺愿,讓逝去的親人不在這世間留下遺憾。
可惜他終是不孝,母妃臨終前特地送來的遺信,她所留下的遺愿,他不能全部完成。
不多時,藥效起了作用,錦川感覺稍微好些了,起身下床坐到了窗邊塌上,望著窗外不知在想著什么。
剛巧符香推門進來,她聽說錦川醒來,便第一時間來看他。
一進屋,就看見屋內布置不一樣,先前她就聽說不久前發生的事,隱隱嘆了口氣,心問這病到底何時能好?
這么多年來,他始終被病痛折磨,每每看見他陌生又瘋狂地砸東西,被汗水浸透的發絲,顫栗的身體,她都會想,這么痛苦,為什么還要活著,看他又硬生生熬到了現在。
錦川看見了她,露出安然的笑,稍微移了下位置,拍拍身邊的塌上的空隙,才道:“過來坐。”
符香聞言便走過去挨著他坐下來,發現他胸口還有些異樣的起伏,看來還是沒恢復好,擔憂地問:“身子好些了嗎?”
他呼出一口氣,起伏的胸口盡量壓得平穩,盡量用平常的語氣回答她:“好些了。”
符香卻還是緊鎖眉頭,絲毫不相信他這話,轉了話題:“聽下人說,方才那病又發作了,那公主來的時候......”
“她不知道,別擔心。”錦川淡淡道。
“想來公主定是十分掛心,一聽到你醒,就第一時間趕過來了。”符香說,她其實也是第一時間就知道了,卻故意等到現在才來,想的是不打擾他和公主獨處。
錦川卻顧慮著其他的事,輕輕抓起符香藏在身后的手,她一驚,下意識地想抽回手,卻被他握得更緊,往自己身前又帶了帶。
“沒事的。”她為難地說。
他看著她被紗布包著的手腕,還有上面滲出的一抹鮮紅,心疼得更厲害,起身到一旁的置物柜拿出傷口處理的藥箱,這是他專門為符香常備的,上面還用心刻著她的名字。
回到她身邊,拿出里面的東西一一為她重新包個更好的,全程動作都是輕柔,細致入微生怕弄疼了她。
窗外樹隙閃動,風過留痕,外面一派生動的景,倒襯得窗內的靜,兩人相依而坐,仿佛時光在此刻的腳步慢了下來。
錦川低著頭為她包扎著傷口,手上動作不停,接過她剛才的話,回道:“她此番來,主要是送信。”
“送信?”聽他這么說,符香第一時間對信中內容充滿好奇。
“母妃臨終前,曾托她給我帶一封信。”
“那信上......想必有很重要的事。”
錦川對她回以沉默,良久后才道:“她留了些愿想,一些......我做不到的遺愿。”
“這樣啊。”符香點頭,卻不再多言,她心里自明,想來信中是關于公主的。
錦川忽然停下手里的動作,抬起頭看著她,仿佛看穿她此刻的內心所想,輕笑道:“那信中的內容,其實是關于你的。”
符香微驚:“關于我的?”
“雖說是關于你的,但還得看我活不活得下來......”錦川淡然道:“如果我死了,到時候我會事先安排人送你出城......你本就不該卷入這些事中。“
他還沒說完,符香抬手抵住了他的嘴,毅然道:“我不會走,你也不會死,傅家準備了這么多年,絕不會讓你有事,況且,我這么多年也是心甘情愿的。”
“如果我能活過這半年......”他抓住符香抵在唇上的手,看著她,下定決心道:“我便娶你!你愿意嗎?”
母妃信上所求其一,是讓他娶符香。
符香突然愣住了,下一刻便稍作冷靜,猜想他此番應該是曄妃信中的要求。
過去的許多事忽然浮現,那些年的悲歡遺憾,在聽到他說這一句的時候突然圓滿了——她是多想多想聽到這句話啊!
就算讓她死也足夠了,想到這符香便再也忍不住,心滿意足地滿臉熱淚,模樣多少有些狼狽,卻仍是喜極而泣——
“好!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余生也只認你一人!”
余生不長,能有此話便足矣。
錦川輕笑,為她擦掉熱淚,然后輕輕擁住她。
符香在他懷里平復激動,下一刻又回歸現實:“不過我和錦川總是很像,生來命都不長,能不能嫁給錦川,得看我活不活到那時候。”
以前她在平望宮時,公主對她很好,總說她和錦川很像,生來身子不好,還活不長。世事無常,如果她和錦川都能活著就好了,她多想活到嫁給他的那時候!
“你一定會好好的。”錦川堅定道,然后忽然抬頭,看著窗外搖晃的樹梢若有所思。
暗處的人在那里駐留許久,如今看來,那人應該已經離開,她也應該知道了吧。
月川常會在錦川身邊安排自己的人,為了他的病情,以便他發生了事她能第一時間知曉。
聽完那人的話,她微微淺笑,擺手讓他退下。
“是她嗎?”她的自言自語,面上帶著笑著,聽來卻帶著澀意,“原來,你早已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