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的神情從沒這么嚴肅過。
“哦,你有事兒?”
“嗯,咱出去說去。穿上點兒外頭下雪了。”
走出教學樓,地上果然已經(jīng)鋪了一層薄雪,小光打了個寒顫,跟著王松走到花壇邊。
“那個我要走了。”
“走?”
“嗯,我們要去加拿大了。”
“加拿大?”
“嗯。”王松雙手插兜兒,眼睛看著自己的鞋。
“誰要去加拿大?”
“嗯。我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我爸在給我和我媽弄加拿大移民的事兒。”
小光又打了個寒顫,把外套的拉鏈拉了起來。說過嗎?好像是有這么個事兒,但是又不大記得起來了。
“為什么要去加拿大?”
“就是移民過去。”
“不在這兒了以后?”
“嗯。”
“你們一家都走了?”
“我爸不走,我媽和我去。”
教室里的燈光從窗戶映出來,顯得雪花特別晶瑩,這雪花無聲地飄落,很快堆在王松亂蓬蓬的頭發(fā)上,可他沒有去管它,仍然雙手插兜兒,眼睛看著自己的鞋。
教學樓很快整個安靜了,面色蒼白的年輕學生們又把頭埋進了書堆里,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中的兩個正在外面的漫天雪花里面對著人生的第一場別離。
“什么時候走?”
“下禮拜二。”
“下禮拜二?”
今天已經(jīng)是禮拜四了。
“嗯。”
王松還是看著他的鞋。
“日子都我爸安排的,我也是才知道……不久。”
小光眨著眼睛,扭頭看向自習室的窗戶,希文已經(jīng)在里面坐好,正在打開一個練習本。
他又把頭轉(zhuǎn)回來,和王松一起看著他的鞋。
“下禮拜二就走了,今天才跟我說?”
他壓低了聲音,掩蓋著喉頭的顫抖。
王松堅決地看著鞋,看了好一會兒:“那個走的日子我真是才知道,這事兒我爸也不讓我隨便說……”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之前當著全班的面兒作檢討的時候也沒這么小過。
小光抬起頭,看著即將遠行的王松,沉默著。
“那個今年我也趕不上你的生日了,提前把禮物給你吧就。”
王松的右手終于從兜兒里出來了,手里攥著一枝鋼筆。
“這筆還挺好的,我爸給我的,我這天天的也不愛寫,最近家里又亂,更沒空寫字兒了,我想還是給你合適。”
小光接過禮物,沉甸甸的,帶著熱乎氣兒,在雪夜里還能看到閃爍的金光。但他顧不上欣賞,他只管一個勁兒地看著王松,使勁兒地看著。
“行了你回去上自習吧。”
“你不回去嗎?”
“我一會兒回家了,也沒什么可上的了。”
“那明天中午一起吃飯吧?”
“嗯……明天我,我就不來了。”
“那禮拜一也不來了?”
“嗯,今天是最后一天。”
“我生日是下禮拜一。”
“我會回來看我爸和你的。”
沒有熱烈的擁抱,沒有冗長的話別,沒有殷切的叮囑,甚至沒有用力的握手,兩個年輕的朋友,在突然而至的離別前面,都莫名其妙地覺得有些尷尬,他們又互相看了好一會兒,才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然后道了再見。
可是整個晚自習,小光連一頁書都沒翻過去。
他把鋼筆拿在手里,打開筆帽,從本子上撕下一張紙,在上面寫下一句“揮手自茲去,悠悠班馬鳴”。然后揉成一團,塞進課桌里。
他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可是抬起頭來,前排那個細軟黃發(fā)卻不在她的座位上。
希文在跟化學老師開小灶,小光卻在教室里坐立不安。
小光要回家的時候,希文依然沒有下課,他一個人騎著車,腦子里亂哄哄的,不知道到底該想點兒什么,只覺得,自己好像被隔絕在了這個世界的外面。
家里一如既往的安靜,媽媽見他回來,走進廚房為他熱湯,爸爸還坐在他那張大書桌前,小光輕輕換了拖鞋,走進自己的房間,把鋼筆拿出來,放在自己的小書桌上。
盡管他盡量放輕動作,還是發(fā)出了咯噠一聲響,這響聲在安靜的屋子里被放大了一百倍,直直地撞進小光的心里,又是那種心臟被狠狠擰了一把的感覺,真熟悉,嗓子哽,鼻子酸,眼淚早就掉在桌子上了。
還有兩天就要十八歲了,小光想不到在自己即將成年的時刻竟然會流那么多眼淚。
“喝湯吧。”媽媽的聲音在背后響起來。
小光背對著媽媽點點頭,用手在桌子的淚痕上胡亂抹了兩下,含混地應了一句:“我先去洗個手。”倉皇逃進了自己的小衛(wèi)生間里。
關上門,打開水龍頭,借著水聲的掩護,他把頭埋在手里,好好哭了幾秒,然后趕緊用涼水浸濕了毛巾,在臉上敷了一會兒,收拾好,打開門,走出去。
爸爸媽媽已經(jīng)坐在房間里等著他了。
拿著那枝鋼筆。
“這是哪兒來的?”爸爸的語氣里聽不出什么感情色彩。
“王松給我的。”
“為什么?”
“他要走了,去加拿大,這是他送我的生日禮物。”
剛剛止住的眼淚又涌了出來。
媽媽說:“王松那孩子雖然不愛學習,但是人還挺熱心的。”這句話的時候,小光的腦袋就像被什么撬開了一條縫,一束光突然漏了進來,他的嘴自動說出了下面這句話:
“周二我想去機場送送他。”
媽媽把鋼筆放下,看向小光的臉,抬起右手,把頭發(fā)別在耳朵后面。
她竟然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