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根結(jié)(jié)底，也沒有人說過，今晚就一定會(huì)是最后吧。

　　但是，她那么覺得，可能……就不會(huì)有差錯(cuò)了。

　　好傷心，好想哭，但是偏偏又覺得不能哭。

　　回想起這幾天過去的日子，就像在做夢(mèng)一樣。

　　也有可能，在做夢(mèng)的一直都只有我一個(gè)，幾十億年沉淪的夢(mèng)，被她喚醒了。

　　晚風(fēng)(fēng)一直吹過夜半，在她們的船旁流連著，悲戚而無力地挽留。

　　海王星咳嗽了兩聲，她已經(jīng)(jīng)聽到了催促她離去的鐘聲，身上那種力不從心的感覺已經(jīng)(jīng)愈發(fā)(fā)明顯。

　　低垂的視線，不知是第幾次，悄然落上了麥芽糖的臉龐。

　　恬靜、安寧，她僅僅享有著這樣片刻脫離現(xiàn)(xiàn)實(shí)的時(shí)間，只有身處美夢(mèng)之中，她才能露出那樣安然的表情。行星環(huán)(huán)微弱的光線流過她的眉宇唇齒，然后嘆息著從眼角流逝。

　　“對(duì)不起，麥麥，我做不到把你的夢(mèng)變?yōu)楝F(xiàn)(xiàn)實(shí)?！?p>　　該叫醒她了，她該醒來了。

　　直面這個(gè)殘酷的世界，目送這場(chǎng)最后的離別。

　　“麥麥……”

　　海王星的聲音迅速地小下去，她猶豫不決。

　　和她說好的，不能說話不算話。

　　縱使沒有意義，得到一場(chǎng)體面的告別，讓悲傷取代悔恨，總是好那么一點(diǎn)。

　　海王星凝視著麥芽糖平靜的睡顏，嘴角那一抹甘甜的勾起，迷醉了她的心。

　　至少……

　　直到最后，也交由愛來決定。

　　海王星放任自己的身體下沉著，慢慢地靠近了。

　　心口隱隱地傳來她的呼吸，耳畔仿佛聽到她的心跳，就那么縱容著，抱緊她。

　　讓冰冷的嘴唇，染上她的體溫。

　　湊到她的耳邊，低聲耳語。

　　“麥麥，該起床啦?！?p>　　這是第一次，那么不情愿說出這句話。

　　以往說出來時(shí)，伴隨著的是期待、興奮，唯有這次，只有無以言說的郁結(jié)(jié)。

　　“唔……小海星，再讓我睡一會(huì)吧……”

　　與初見時(shí)同樣的話語。

　　不知道她是故意的，還是本就如此。

　　海王星忍不住笑了一下，她抹了抹眼角，沒有讓眼淚流出來。

　　“好，那就再睡一會(huì)?！?p>　　海王星摸了摸麥芽糖的腦袋，看向了東邊的天空。

　　用不了多久，那里就會(huì)宛如奇跡般泛出圣潔的白色光芒。

　　而她，大約會(huì)在那個(gè)奇跡到來之前消散吧。

　　“麥麥，我們……還有一個(gè)故事沒講完吧？”

　　如同面對(duì)著深空的喃喃自語，那句話里有某種植根于其中的執(zhí)(zhí)著與任性。

　　“其實(shí)，那個(gè)故事是我寫的，是不是很厲害？”

　　麥芽糖依然閉著眼睛，伸出手去，海王星很自覺地把下巴湊了過去，麥芽糖像逗貓一樣挑了挑。

　　“下次，也要叫我?guī)湍鬩黃饘憽！?p>　　麥芽糖在笑著，她閉著雙眼，只有嘴唇在微笑。

　　“其實(shí)，那個(gè)故事的結(jié)(jié)局，我還沒有寫。”

　　海王星拿起那一疊紙，翻出了最后一張空白的紙張，那是她預(yù)(yù)留好的，將要由她和麥芽糖書寫的“結(jié)(jié)局”。

　　“那就，交給麥麥來決定吧?！?p>　　麥芽糖笑著皺了皺眉頭，她從未露出過那么多的微笑，雖然那溫暖中，仿佛有未竟的雨水傾盆而下，淹沒了她的全部。

　　“那，我要寫：‘麥芽糖和海王星從此在迷途樹屋幸?？鞓返厴盍訟氯ァ??！?p>　　海王星閉上雙眼，像是稍稍沉思了一下，亦或是短暫地嘆息了一下。

　　“嗯！我也喜歡這個(gè)結(jié)(jié)局！”

　　“會(huì)不會(huì)太草率了，理由總要找一個(gè)吧？”

　　“不用啦，這就是最好的結(jié)(jié)局?！?p>　　海王星提起筆，準(zhǔn)備在紙上寫下那一句話時(shí)，忽然發(fā)(fā)現(xiàn)(xiàn)，她的手已經(jīng)(jīng)逐漸變得透明。

　　時(shí)間，要到了。

　　她慌張地近乎本能地看向麥芽糖。

　　與往日不同，但又與往日相同。

　　往日的麥芽糖，用理性的言語，為她構(gòu)(gòu)筑壁壘，使她安心。

　　現(xiàn)(xiàn)在的麥芽糖，用安寧的微笑，接納她的一切，使她安心。

　　郁結(jié)(jié)的、躊躇的、懦弱的，在那終究決堤的洶涌之物前，連存在都不再留下。

　　「麥芽糖和……」

　　“麥麥，你知道嗎？”

　　「海王星……」

　　“從我們第一次相遇，到現(xiàn)(xiàn)在，總共只有十天上下。”

　　「從此在迷途樹屋……」

　　“但是，這十天，比我過去的幾十億年的總和，都更為龐大，更為富足。”

　　「幸?？鞓返亍?p>　　“你是我漫長(zhǎng)而冰冷的生命中，唯一的，無可替代的太陽?！?p>　　「生活了下去?！?p>　　“我愛你，直到我的身軀化為宇宙中的塵埃的那一刻?！?p>　　「《海王星的睡前故事》」

　　“請(qǐng)你，一定要，幸福地生活下去?！?p>　　筆尖落下，發(fā)(fā)出沉悶的鈍響。

　　頭撞在了船上，那一刻，腦海中一片空白。

　　最后的那張寫上了作品名的紙，飄落在麥芽糖的胸口。

　　她終于睜開雙眼，讓那預(yù)(yù)料之中的魚肚白，刺穿她顫抖的眼眸。

　　噙滿淚水的雙眼，已經(jīng)(jīng)不再需要約束。

　　她看著那張紙，上面的文字她依然不能辨認(rèn)，但她知道那一行字的意義，那是最美好的愿望，那行雋秀的筆跡，卻……

　　她咬緊牙關(guān)(guān)，但一切都是徒勞無功。

　　心中回蕩著的，是最后那一句在消逝前的祝福。

　　她的聲音變得邈遠(yuǎn)，然而，比任何時(shí)候都清晰，宛如一把刻刀，深深地篆刻在麥芽糖的心上。

　　“幸福地生活下去?！?p>　　從臉頰上滑過的淚水一滴又一滴地沾濕了麥芽糖的圍巾。

　　天空的黑暗在褪去，代表著人類世界重啟的白天將要到來。

　　渺小的人類，在短暫的星空中尋覓那顆黯淡的海王星，或許本就是一種不可觸及的虛妄。

　　太陽的光芒，過大的重力，平庸的世界，無情的鋼筋混凝土，被它們所催促著孤獨(dú)前行，才是人類唯一被允許的。

　　璀璨的夜晚，再怎樣美麗，終究要過去了。

　　沒有講完的睡前故事，就那樣不了了之吧。

　　因?yàn)椋L(zhǎng)大了。

　　清晨的寒風(fēng)(fēng)刺痛她的耳朵，那個(gè)熟悉的庇護(hù)卻再不會(huì)出現(xiàn)(xiàn)。

　　麥芽糖撿起那支鋼筆，筆身上傳來尚未消散的，她的氣息。

　　她緊緊握住那支筆，蜷縮成一團(tuán)，抵御寒冷，抵御孤獨(dú)。

　　能聽到，自己的嗚咽，與淚珠落在船頭上的聲音。

　　埋怨她吧，至少，讓自己好受些。

　　“沒有你，世界上哪里還有幸福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