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能把世界凍僵的冬夜。十點鐘，狂風把天空吹得灰蒙蒙的，遮掩了還能提供一點亮光的星月。吹透人骨頭的風把世界上的人都關進了屋里，在空曠的原野、寂寞的大街上肆意狂舞。
在這個時候還能出現在大街上的，一個是無家可歸的流浪狗，一個是放學回家的高中生。
她幾乎是閉著眼睛狂奔的。這樣的天氣，將一點肌膚露出來都像是上刑。她用力拽住那條老氣的舊圍巾，好別讓那個掉了扣子的破棉襖散開。
據說黑暗中的人是最容易恐懼的。過那個橋時，她強忍著不去想當年那個跳河自殺的人，卻還是閉著眼睛沖過去的。走到那條小路時，她再也無法說服自己了。
她強迫自己踏上那條路，腦子里卻不停地回放昨天那個可怕的場景——一條路走了多少年了，怎么就偏在高三這年，被人掐著脖子推到墻上，刀刃劃破了臉。
就算是有驚無險，心中的恐懼是深深地烙下的。她不想讓父母這么晚了還要出來接她，所以用強裝的笑容說服他們的擔心。
書包里的作業催促著她，但她的腳步不聽使喚。
她張望四周，感覺想在這個時候找個活人有點好笑，好笑得她眼睛濕了又花了，竟然看見遠處有個有影子在動。
她認出那是她班的第一名，他沒有注意到她，但她心中急忙燃起了一點希望。
他為什么會來這兒？他家怎么會在這個貧窮的地方？不過她這時是來不及琢磨這些的。同學快三年，她從來沒和他說過話，但現在她別無選擇。
“那個，”她心跳如雷，“你......能和我一起走嗎？”
他的眉頭皺起來了，冰冷的眼神應聲而來，她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
“為什么？”
“我害怕......“
“那又怎樣？”
想來也是這樣，她本不該叫住他的。她轉過身，任由眼淚往下掉，變成臉上未凝血的傷口。
可能是風聲太大，她忽略了周遭的聲音。直到眼前的身影越來越近，她才抬起花花嗒嗒的臉。
她向前走，隔著兩三米，和他并肩。她繼續裹緊她的衣帽，回頭看見他的臉和脖頸都露在外面，寒風把他的外套吹起，大大的名牌商標晃著她的眼。
他始終盯著前面，像是在看遠方，又像是什么都沒看，似乎已經忽略了周圍的一切，包括黑暗，包括寒冷，包括她。
這……不冷嗎？她這么想，但不敢問。
她停在了一個小平房前，他轉身返回。
“你……”她喊向他，”你明天還會再來嗎？“
那個身影停了一下，沒有回答，就越走越遠。
看著那個漸行漸遠的影子，她心里有點無奈。她鉆進那個房子，里面有生病的爸爸，辛苦的媽媽和為她省下的熱牛奶。
奇怪的人——全班同學都是這么想的。在他的世界里，似乎沒有表情，沒有多余的語言，沒有任何情緒起伏，也沒有值得多說幾句話的同學。“高冷帝“，有男生給他起外號，但沒有一個人敢這樣當面叫他。
她很熟悉他的名字，因為這是老師表揚的常態，成績單耀眼的榜首。但她從未見過有哪次表揚或成績能激起他半分情緒，好像叫那個名字的人并不是他。
“學霸就是淡定。“大家以此作為合理解釋。
又到了晚上，她戰戰兢兢地走到橋頭，猶豫的時候，她看到了慢慢走來的人。他還是那樣，似乎感覺不到冷。
她猶豫了一路，一直到家門口。他好像看穿了了她的問題，自顧自回答她。
“我會來的。“
不用回應，他已經走遠了，不會聽到。
曾有個同學告訴她，他爸爸是本地最厲害的房地廠商。“學習這么好，家里還有錢，太讓人羨慕了。“那同學說。
她無奈地笑笑——他爸爸是多厲害的人物她都不會奇怪的。媽媽在紡織廠做一個月的工，能掙回他身上那件外套嗎？
真好——能有他一半好，她都不敢奢望。
她不怕他知道自己貧窮的家，畢竟他對她沉默著，對所有人都沉默著。她也許會有點興趣去了解他，但他一定不會有半點。
他真的天天都會來。她不知道他住哪里，只是，她知道要是哪天她回家晚了，爸爸媽媽都會很擔心，就像那天晚上一樣——他沒關系的嗎？如果他遇到那樣的事，他的家人不會擔心嗎？
但她還是沉默著，因為他看起來半個字都不愿多說，而她也不敢問什么，那副始終冷靜的樣子似乎也用不著別人擔心。
也許，沉默，就是和他最好的相處方式。
雪，如期而至了。人們都喜歡安靜的落雪，但遇到的幾乎都伴著狂風。雪被狂風攪著撲到臉上，趕路的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他還是一副不知冷暖的樣子，雪花落滿了他的頭發，在他臉上慢慢融化，而他麻木得像個移動的雕塑。
她實在看不下去了——
“喂，”她叫著，“你不冷嗎？”
話音剛落，她就被他盯著。說不清那是什么意味，像是疑惑不解，又像是在俯視一個傻子——她知道自己又犯了一個錯誤。
算了算了，是她自己多嘴多舌。但走了幾步，她便停下來，望著他的臉，原地愕然。
順著她迷惑的目光，他這才想起來用手碰一下自己的臉，卻揩下一把眼淚。他好像意識到什么，又好像很慌張。
他這是在哭嗎？為什么？如此毫無征兆地？她驚訝得什么都忘了，愣愣地站在在那里，看著他不停地擦著，努力地控制著他的眼淚，又看著他的淚水不停地奪眶而出，不可遏制地流了滿面。
哈出的白氣和雪花在空中弄得一團糟。他不顧一切地跑掉了。她也不顧一切地跑了——她可不想一個人留在這兒。
她從來沒見過他這么失態地樣子，她也從來沒見過誰哭得這么不知所措。
第二天，他沒有來上學。
晚上，她看著那個走來的人影，疼痛感在她心上輕輕地泛。
他怎么了？要是她能幫到他就好了。突然想起來，他幫了她這么久，她好像也沒什么報答式的行動。話說回來，她又能做什么呢？一瞬間，她痛恨著自己的渺小。
她平靜地看著他疲憊的樣子，看著他微張的雙唇和猶豫又有些難堪的表情。
“那個......“
“我不會說出去的。”她總是搶先。
他好像點了點頭——這樣就可以了嗎？這樣就算是幫到他了嗎？
雪已經停了，安靜地呆在目光所及的每個角落。雪凍冷了風，卻也擦亮了夜空。月亮在天上自顧自地散著光，將路上的兩串腳印照得發亮。
今天的夜晚，格外清朗。
那個叫寒風支配的季節，終于暫時告別了人世。但同時，天氣回暖一分，離高考就更近一步，情緒便緊張一點。這便是知識和心態的共同較量了。快節奏的生活已成為學校的常態，大家都在拼，暗暗地較勁，比誰能在有限的時間內開發無限的潛力，誰能頂著壓力扛起宏大的目標。
模考結束后，他們收到一張志愿表。班里的話題瞬間被各種城市和大學所充斥，很多人胸有成竹地揮著筆，鄭重地寫下自己的理想。
還有一些人，盯著它，遲遲不肯動筆，比如她。
一直到晚上放學回家，她都將那張空白的志愿表攥在手里。
十分罕見地，他發問了：“所以，你以后想干什么？”
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我想學醫，我想去首都醫科大學，我想當最好的醫生，我想治好......那些不該有病的人。“
她很快地說著，像答復又像自言自語。一個一個的字擲地有聲，將她的眼眶震得發燙。
但這有什么用呢？哪所大學會因為她的抱負而寄來錄取通知書？眾多表格，沒有一個能容得下她的理想。
她又想起了身邊的人。跟他說這些有什么用呢？總分比自己高一百分的人大概不會理解自己的難處吧。
她沒有繼續說什么，也沒有反問他——他應該不會回答吧？
沉默是金。
但這次的沉默不太穩定。
“我覺得你可以。”他說。
指著她手中的表格，他像命令一樣：“扔了它。”
白色的紙片在空中任意地飛舞，就像剛剛獲得重生的蝴蝶。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她拽了拽自己的舊書包，忍不住揚起嘴角：“我被打劫過，你信嗎？”
他們還是像原來一樣分別。
“不該生病的人。”返回的他忍不住默念。
生而為人，誰不是不該生病的呢？真是太過可笑，可笑得他自己都笑不出來。
奮斗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還有兩天，他們就要上考場了。
小路邊，橋頭上，他靜靜地等著她，嘴角里含著一抹微笑。她很驚訝——她從來沒見他笑過。
她也很高興地笑著，把疲倦和壓力統統笑了個干凈。
但寥寥數語后，她就再也笑不動了。
那晚的風很輕柔，褪去了白天的燥熱，拂過人的情感和頭發，撫著人的淚水和臉頰。
他依然笑著，笑得云淡風輕。她也笑著，笑得淚流滿面。
他向她伸出手：“我們走吧。”
心里的溫暖傳到手心，也許只有交換了溫暖，才能實現心與心的溝通，沉默也會不攻自破。
“高考完，我們就是大人了......“
“嗯，等長大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對嗎？”
......
一年，兩年，三年......十年。
在北京的那個醫科大學完成學業后，她選擇留在那個繁華的城市。
滿城的燈火似乎散發著熱量，讓寒冬中地城市失去了錐心的冷。她不用再擔心破舊的棉襖在寒風中散開了，長長的羽絨外套足以為她御寒。她也不用再去珍惜那杯僅有的熱牛奶，不用再去擠那個矮小的房子。
只是，歸家的路，得是她一個人走了。沒關系，她已經長大了，已經什么都不怕了。
路過城中的名牌大學時，她總要駐足一會，想一想那個不知去向的人。
他如今怎么樣了？十年，足夠讓他的抑郁癥痊愈嗎？后來的他，有沒有在別人面前，像那次一樣失態過？
她家境貧寒，并不知道那偌大富足的家庭里，獨獨容不下這個前妻的兒子。
她受父母疼愛，不知道沒人在乎沒人管的滋味。
她羨慕他卓越的成績，卻不知道在他家里，那是他唯一值得被過問的東西。
她不能體會，一個個徹夜難眠的夜晚，他不停地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
她也從來不知道，小路邊，橋頭上，那個狂風大作的夜晚，她第一次叫住的他，正準備縱身于刺骨的河水中。
她一直以為，他比她過得好，很多很多。
她一直以為，僅僅是他在拯救她。
人們總是很難預測，狂風驟雪會在未來的哪一秒到來。
她頂著大風走了一段，以為家就在不遠處，可撲面的雪讓她被迫暫停她的行程。
她拐進了一家咖啡廳，突然的熱氣沖得她幾乎有點發昏。她站在門里抖落身上的雪花，這才想起驚訝——最終贏得這個黃金商業店面的，竟然是個咖啡館。
店老板風度翩翩，給每個人以溫暖誠摯的笑容。
她卻覺得，這個笑容，有點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