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干嘛…”唐曉雯張開五指伸向空中，瘦小的手掌，相似的輸液器，白晃晃的燈管，燥熱的空氣，她想出去卻不敢出去。
“我要經歷這種驚嚇到什么時候？難道一直一直不停地讓爸媽陪我？”她狠狠地捏了一下大腿，自己躺著舒舒服服看電視，爸媽卻在地下停車場煎熬，可笑。
第二天，大便結果未出，她已經申請出院。
“你確定？”醫生問。
“確定，我看了不是黑便，應該就是虛驚一場，而且我很餓很餓，想出去吃早飯了。”
“如果你執意要出院，讓家屬來簽字，一切后果自負。”
“明白。”
回家路上，她一直道歉：“我自己嚇自己，還連累你們，爸媽，你們罵一頓打一頓都好，悉聽尊便。”
“呵呵，我們哪舍得。辛苦是辛苦，只要你平平安安，一切都值得。”
鬧劇美滿結束，然而同事們看待唐曉雯的眼光卻越來越不同，充滿憐憫和懼怕，常在背后小聲議論。
“太可怕了，突然推去急診科，又擔心我們這兒的醫生搞不定，立刻轉去光華。”
“她現在到底是什么情況？不是做了手術嗎，怎么還一驚一乍的？”
“哎呀，沒有做，說是在吃藥，也不知道有沒有效，還不如切了，誰受得了那種驚嚇。”
唐曉雯早已察覺同事微妙的眼神，像在擔心她，又像在害怕她忽然爆炸。她盡可能表現得像正常人一樣，努力地笑，努力地工作，希望背后的聲音消失。不過，總有人關心她的治療進展，遇見她的同事總會問相同的問題。
“感覺如何？”
“吃藥有效沒？”
“變小了嗎？”
“什么時候手術？”
一個個問題如一顆顆炸彈埋在她心里，她知道自己應該斬釘截鐵地積極回答。
“姐好著呢！”
“它變小了！”
“有效！”
然而她沒有，她不敢說，就像說頭發多就會越掉越多一樣，似乎一旦說出口藥物會瞬間失效。當再一次四肢發軟時，她害怕地靠在陽光照射的工作臺前，一動不動。
恐懼但不敢吭聲，連呼吸都不敢起伏，可怕的幻想一次次重復在腦海里——一根根如樹枝如根系般的紫紅色觸角從口腔慢慢爬出，又從身體正中心緩緩長出，由內至外，一點點侵蝕，一點點蔓延，終于，自己被包裹在桑葚般的怪物體內。
“曉雯，發什么愣呢？”
同事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她皮笑肉不笑地動了動嘴角：“哦，我肚子有點脹氣，坐會兒就好。”
從帝都帶回的炙熱在日復一日的恐懼目光中啃噬殆盡。許久不見的數字“4”又開始頻頻出現。
環境能帶給一個人希望，也能制造絕望。
“不怕，有我陪著你呢，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梁金梅又笑咧咧地聊起自己的抗癌道路，“現在我每天對著鏡子和癌細胞聊天，每次十分鐘，盯著轉移灶婆婆媽媽地給它們念經。你別說，還真有效，睡也睡得香，頭也沒以前痛。”
這天晚上，唐曉雯偷偷拿了面鏡子藏進被窩，等到夏麗紅關上門，她打開臺燈，看著鏡子里傻頭傻腦的女孩問：“你在怕什么？有藥吃還怕什么？怕自己不是百分之八十有效的人？怕它突然爆炸？怕什么！不是說吃藥能好嗎？不是說對付著對付著就好了嗎？為什么你寧愿相信沒效都不愿堅信有效？都說心想事成，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如果害怕被怪物吞噬，倒不如變成怪物吃掉它！”
于是，怪物誕生了。
唐曉雯不再迎合他人而笑，不再積極參與群聊，不再為別人的關心親扒自己的傷口。她變得高冷，甚至有些孤僻。逃避他人異樣的眼光，回絕不愿回答的問題，淡淡一笑，她心里自在。
“曉雯好像沒以前愛笑了。”
“那肯定，畢竟那東西還在，誰笑得出來。”
“感覺她都不愿和我們聊天，故意繞開，連吃飯也一個人吃。”
“對對對，不知道是不是那東西長大了？療效不好？”
“如果這樣還不如繼續回家休息，來上班干嘛？她要是不來，我們還可以多分一點錢。”
“哈哈，說得有道理。”
“笑什么呢，那么好笑。”再次聽見背后的聲音時，唐曉雯推門而入，“要是我也能像你們這樣笑就好了，好羨慕。真希望那東西快點變小，越來越小，然后就又能和你們一起聊天一起吃飯，開心賺錢。”
有些玩笑話聽不得，忍在心里不舒服，與其讓自己不舒服倒不如一吐為快。唐曉雯自問開不起玩笑，物理上便是“心胸狹窄”，如果讓憤怒憋在心里成為那東西的養分，倒不如發泄出去，開心一天是一天。
要不追個劇來看？她突發奇想，既然工作和看綜藝無法完全消除“雜念”，不如換個方式。
“夏子君，姐姐最近劇荒，給我推薦幾部劇呢。”
“啊？電視劇？之前給你推薦你不是不看嗎，說什么怕哭怕笑怕肚子痛。”
“哎呀，那是之前，隨便哪種類型，懸疑、戀愛、古偶、刑偵都可以。”
“有點血腥的你敢看嗎？雖然有點嚇人，但是非常好看，強烈推薦！保證入坑不悔！”
“你說，我試試。”
撞著豹子膽，唐曉雯開始追劇。一出場便是血淋淋的畫面，著實令她不適，尤其是主角們時不時吐血的場景，總會令她聯想到自己。
“搞什么搞，真以為吐血那么容易啊，隨隨便便刺一刀就吐血，得先有消化道損傷好嗎！哎呀，什么神神鬼鬼的，好煩啊。”
“不想看別看，血肉模糊的有什么好看的。”夏麗紅也眼見心煩，拿起遙控器準備換臺。
“誒！媽，等等！”
畫風陡然一轉，一個清新俊朗的活潑少年出現在電視熒屏上。
“喲，好帥呀，媽，別換臺啊，接著看一會兒再說。”
這下可好，一集接一集，唐曉雯欲罷不能，被劇情深深吸引，尤其是主角打不死的小強精神和不懼命運蹂躪的堅強令她佩服得五體投地。
“尤娜，尤娜，在不在，給你推薦這部劇！超好看！”
“哎呀，我早看過了！我都三刷了你才看嗎？”
“不會吧？”
兩個女孩一聊，臭味相投，一會兒花癡地傻笑，一會兒興奮地驚叫。一聊就是一小時，夏麗紅好奇，但不愿打擾，女兒已經半年沒和朋友開心聊天，她也跟著開心。
“吃蘋果。”
“好，謝謝媽。跟你說...對對對，好帥好心疼...但他還是他，經歷過那么多痛苦的事情，他還是他！”
希望我也還是我，唐曉雯心想。
慢慢的，紫紅色的樹枝和根系從她腦海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滿屋子明星周邊，海報、冰箱貼、立牌、抱枕，就差一個真人。她見人就聊，和父母聊，和朋友聊，和同事聊，實實在在一個追星女孩，心中滿懷憧憬。
“曉雯，你簡直入迷了。”
“不只她，科室里好幾個小姑娘都這樣。”
“什么入迷，我們這是入坑，坑里好暖和，早知道早點看劇早點追星，晚了半年，好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