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過了三天,院子里的大半都化開了,整個地面黑濕濕一片,像是剛下過雨。屋頂的積雪融化了,水從上面一滴滴滴下來,打在樓下的鐵皮桶里,發出清脆空洞的回響。光禿禿的樹干濕得快發霉似的,上面會長出江南棕色的蘑菇,褐色的木耳和銀白色平菇吧。
每個城市都會下雨,下雨的時候很想空城。
空城并不叫空城。
周五下了最后一節語文課,我匆匆收拾書包乘天未黑趕公交回鄉下。外面飄著銀絲樣沾衣欲濕的春雨,若有似無地灑在臉上,涼颼颼的。這種雨不像雨,倒像股股濕氣,迎面而來。我在濕氣里站了半小時,還沒等到14路。現在想來,若早等到14路,或就等不到空城。可錯過了14路可以再有下一班,空城卻不會有下一個了。
身旁不知何時來了一個披肩發的女孩,撐一把透明天堂傘,一般年紀,米黃色的薄衫外套,天藍色牛仔,清新如雨后的空氣,將眼前的一縷發絲撩到耳后時,露出銀白色的小耳釘,粉色的指甲揉了揉耳垂。她覺察出我在看她,也把臉轉過來看我。我知舉措失當,只好別過頭到另一邊,無心地看風景。
天空更黑了,低濕的云層從西面壓來,仿佛就在頭頂上觸手可及了。一會兒,濕氣已發了威,凝成實際的雨滴,斜斜地劃下來。馬路上車來車往,將路面薄薄的水層濺起,成萬千細小的珠子,又落下,在地面打出更多白色的水花。我發夢似的望著那些水花,在眼里跳動濺起白茫茫的一片,逐漸看不清了。一道傘骨和透明的傘面移入視線,我心一動,轉身給了她一個感激的微笑。她以微笑還我。幾分鐘里,她望了我幾回,眼里帶著疑惑,似乎有話要說,開了幾回口都未說出。我以為剛才的舉動冒犯了她,不好意思再去望她。
先來的是2路車,她收了傘,在身旁抖落水珠,上了車。我有些失望,望向公交車門,看著它合上,嘆了口氣。誰知合上的門又開啟,她跳下來,沖司機說了聲抱歉,打開傘,走到我身側,默默站回原來的位置。我一陣欣喜和困惑,剛想開口,只聽她問,你是W君?我愕然,尷尬地點點頭,心里尋思在哪里見過她。在PY中學畢業?她又問。是啊,我回答。她很是興奮,抹了抹眼睛,想哭的樣子,拉了我的手,要我跟她走。
晚上,我們在車站旁的旅館睡了覺。她左側**邊有個小傷疤,我問她哪來的,她說,去年她生了場大病,醫生也說不清,好像是感冒引發腦炎之類,本來只是頭痛,起初以為只是普通感冒并發癥,繼續硬撐著上班,然后突然昏倒了,就被送進醫院。一檢查身體內不知什么物質超標500多倍,全身燒到四十度,送到Y城市中心醫院里,全身用大冰塊敷著,仍退不了燒,差點兒活活燒死,又送到省醫院,人已經失去知覺,不會呼吸了,氧氣機也用不了,只能從胸口開刀,將氧氣管直接插到心臟,才撿回一條命。唉,真可憐,聽完我感嘆了句。
半夜,我躺在床上,她躺在我懷里,睡著了。我覺得今天發生的事像做夢似的,夢的起源就在我望馬路上的水花的時候,魂被攝進雨滴里。現在我捅一下它,薄膜就會破裂,醒來還是會在雨中的站牌下等14路??晌矣植輝感?,到浴室放了好多水,在浴缸里靜靜地泡著,回想這個與我話說了不過三句就與我睡覺的女孩的來歷,可如何都沒有印象,只能放棄了。
浴室的磨砂玻璃門忽然被拉開,她赤著身子站在門口,紅了眼眶,撲向我,緊抱住我哭。她說,她以為我走了,不辭而別,好難過。然后哭得稀里嘩啦的。我把她抱起來,用一整條被子幫她擦干身體,又抱到另一張床上,替她蓋好,怕她感冒,開了空調,隆隆直響。她抱住我,停止了哭泣,還不肯睡,睜著眼到天亮。
我問她,你是哪里人???
你真的記不起我?她反問我。
我們真的認識?
當然。
接著她又說了不少我中學的事,弄得我以為我真失憶了,而且是片段性的失憶。
沒關系,慢慢想,總會想起來的,某天。她不無失望地說。
你是做什么的?還上學?我又問。
她眼色黯然,有些凄涼地說,按道理,我應該給她三百塊,這一夜。
我有些明白了,問她的名字。
扣扣上叫空城之寂,她說,哪天想起她的名字再喊她的真名好了。
于是她便有了一個新的簡稱,空城。
后來,空城做了我的女友。王蘇的離去引起的空虛一時間無法排遣,我需要一點實質性的物件來填補的,另一方面,女朋友者,本來就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好比今天上街的目的是買菜,途徑一個報亭,我可以停下來買份報打發時間或干脆不,對此行的影響不大。但轉念想,聊勝于無,可有可無者多是有了的好,順理成章的她成了我的女友。
從四月的這一天我們認識開始,到秋末她離開我,她做了我的233天的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