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還沒說話呢。”皇帝無奈開口,“時遠,朕就剩你這么一個朋友了,怎么會讓你死呢?”
祁哲沒說話,祁斯遇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自己的爹,總覺得他們倆之間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
這兩個姓祁的都不開口,皇帝卻又說:“朕要立太子了。”
這個決定公布得突然,祁哲也沒多問,只是說:“恭喜陛下。”
“讓他留在宮中住幾日吧。”皇帝說的是祁斯遇,這實在是個不合適的事,但也沒人敢駁皇帝的意。
皇帝又和祁斯遇說:“宮外的事就交給你的幾位表哥,朕也想知道,他們還能折騰出什么花兒來。”
祁哲出宮之后祁斯遇才忍不住問皇帝:“舅舅不生氣嗎?”
“你說老三嗎?”
“嗯。”祁斯遇點頭:“聽說他又在宮里提了葉將軍的事。”
“朕知道他的意思。老三是做不了皇帝的人,他實在太像一個將軍了。而朕想要一個守成之君,馬背上長不出這樣的君主。”
“舅舅不想看到天下一統?”
“天地間的事是很難用一句想或不想概括的,皇帝也不是神仙。”藺辰崢輕嘆一口氣說:“舅舅真的老了。”
祁斯遇偏過頭去看他,才發現他兩鬢的白發確實多了些。祁斯遇明白舅舅為什么會這樣,藺家沒有活過五十歲的先輩,而藺辰崢已經四十七歲了。
祁斯遇很難用那種蒼白的言語去安慰誆騙他,只能說:“在我心里,舅舅始終都是那個陪我放紙鳶的舅舅。”
那是祁斯遇八歲剛回中都的事了,皇帝對這些從前的事記得格外清楚,還說:“朕還記得老三最笨,連個紙鳶都放不起來。那時候他總是和朕撒嬌,說朕更喜歡你,都不疼他。”
“想不到端表哥小時候是這樣看我的。”
皇帝卻問她:“如果朕不在了,你還會留在中都嗎?”
祁斯遇沒有立刻回答,她想了想,看著皇帝說得很認真:“我不知道。可能不會吧,我總覺得中都是個囚牢,它囚禁了在這里的所有人。可我想做一陣風,想去游歷大縉的大好河山,想把南邊那些門派逛個遍,想到處和人比試、拔劍就打,也想賞最好看的花,品最美味的酒。我知道自己可能很早就會死,但我想做一個自由、快樂的人。”
她這句很早就死讓皇帝想到了幾年前沈醫的話,沈醫說祁斯遇已經發病了。皇帝不敢問祁斯遇的身體到底怎么樣了,祁斯遇又從不用宮中的太醫看病,弄得皇帝幾乎無從知曉她的病情,只能偶爾問問藺玨。但藺玨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畢竟祁斯遇并不真的拿他當醫者,也不會想著要他來瞧病。
皇帝又心軟了。
祁斯遇知道皇帝讓她住在宮里就是不想把她怎么樣的意思,所以她也樂得自在,該吃就吃,該喝就喝,偶爾還會跟著聽聽藺端他們匯報的情況。
讓她比較慶幸的是,這些受傷的百姓都得到了比較好的救治和補償,連那些事發時不在但房產受損的人也拿到了自己應得的賠償。當然,這筆錢大多數是祁哲出的。
藺昊倒是一次也沒來過,像是鐵了心要和皇帝博弈一般。
朝堂上當然是什么聲音都有。有說祁斯遇恃寵而驕意圖謀反的,也有為她說話彈劾藺昊的,還有兩不相幫保持中立的。難得的是,這次白尚書令沒站出來為任何人說話。
觀望的人很多,畢竟祁斯遇再得寵也只是個郡王,藺昊可是皇子,圣意可沒那么好揣摩。
但藺玨結束了這種觀望。
他不知是用什么渠道拿到了藺昊和廖立安勾結的證據,通敵叛國是謀逆大罪,為藺昊說話的人頃刻都閉了嘴。
皇帝看著藺玨,表情也相當復雜,他是想要一個足夠狠心的兒子,但他沒想到藺玨有這么狠。
藺昊即刻下了大獄,祁斯遇也得了能出宮的赦令,圣意似乎已經明朗了。
然后彈劾藺昊的人就越來越多了,而且是說什么的都有,連楊展謀逆最后都和他扯上了瓜葛。理由是楊展謀逆之前去過藺昊的晚宴,他們還單獨交談過。
祁斯遇只覺得這些可笑。
“五年前你回中都,咱們第一次見面也是這個情景。只是不知道,你這次還是不是來救我的。”藺昊還是笑著說的話,只是他看上去并不好。祁斯遇讓人開了牢房門,提著酒壺走了進去。
“給你帶了點酒喝。”祁斯遇只拿了一個杯子,她給藺昊倒上了酒,然后又說:“這還是我在金陵釀的,又放了三年,味道重了點,你嘗嘗。”
藺昊仰頭喝光了酒,然后說:“有時候我真挺羨慕你的,什么也不知道,憑著一腔莽氣就能硬往上沖。”然后他半嘆氣似的又說了一句,“你怎么就不怕死啊?”
“人都要死的。”祁斯遇說得中肯。
“是,人都得死。我三十歲了,一個藺家人,離死還真是不遠了。”藺昊慘笑,“我先前抱了那么多僥幸去爭,可爭到三十歲才發現自己實在可憐得緊,爭無可爭的東西,再怎么想要也是徒然。可是小表弟,你為什么非要和我作對呢?我那么欣賞你,咱們怎么就不能和平共處呢?你我的恩怨,難道非要誰死了才能了了嗎?”
“沒有不能。我和你說過的,別回來。只要你不回來,咱們倆一定是能安生到死的。”祁斯遇說,“再者說了,你有什么好委屈的。是你要害我,又不是我要害你。”
“你不明白。我代表的,從來不只是一個皇子的利益。”
“我不想明白。”
“你運氣真的很好。”藺昊說:“有時候真是羨慕你啊,可以這樣自在、這樣明亮。”
“有人把楊大人的事也算在了你頭上。”祁斯遇皺眉說,“還真是墻倒眾人推,欲加之罪無窮無盡。”
藺昊哈哈大笑,“就算真是欲加之罪又能怎么樣,我這是謀逆,加不加也無所謂了。何況這件事我也并不無辜。”
“什么意思?”
“他會謀逆確實和我有關,我和他說了一些事。”
“你說了什么?”
“不重要了。”藺昊不肯說。
“你到底還有什么底牌?”祁斯遇問得急切,“你說出來,你說出來我才能幫你。藺昊,我想救你。”
“你幫我?”藺昊笑著說:“你怎么幫我啊?”
“我幫你威脅他。”
藺昊笑得更大聲了,“你要是知道了,我就再也威脅不了他了。我的底牌是你。”
“你的底牌是我?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沒有底牌了。”藺昊說著嘆了口氣,“我要是還有,也不至于進來了。小表弟,你出去之前幫我看看夢琪吧。”
“我不要。我照顧不了表嫂,你要是想照顧她,就自己活著照顧。”
“你要是能幫我求到一個不連坐她的恩典,我就當你還完我一命了。”
祁斯遇不說話,藺昊也不閉嘴,他又接著說:“我知道那是明鏡臺出來的情報。原本以為是你要自救,所以才會把這個拿出來。你今日一來,我就知道不是你了。還不如是你,畢竟是他做的,我會更難過。”
“玨表哥可能只是想救我。”祁斯遇說得沒什么底氣。
藺昊當即駁了她一句:“這話你自己信嗎?我改名回宮那年藺玨四歲,先皇后剛生了太子,自此就無暇顧及他這個記在名下的前嫡子了。是我哄著他吃飯、抱著他睡覺,親自把他養大的。直到我出征,才和他分開。
他這二十六年,大多數時候沒那么得志,總是隱忍的,小心的。他又好文章,不習武,看著就比我們溫吞幾分。所有人看著都比他強硬,而他和這些人打交道這么多年,學得最成功的就是韜光養晦,裝傻,裝弱。所有人都以為他是溫潤的羔羊崽子,誰能想到他真的會學毒蛇張口咬人。他裝得太像了,連我這個看著他長大的人都被騙過了。”
祁斯遇并不知道藺玨和藺昊先前如此親厚,心里除了意外還多了兩分驚懼。
“人是會變的。”藺昊勸了她一句,“祁斯遇,別說我沒勸過你,如果老二真的登基了,你和老三就抓緊跑了吧。跑得快,興許還能活命;跑得慢,可就要步我的后塵了。”
“他不會。”祁斯遇說得干巴巴的。
藺昊也不糾結她說的是什么,只是說:“要是還有下次,再給我帶點烈的酒吧。”
“好。”
祁斯遇才走,李博就從隔壁牢房過來了。藺昊還在喝酒,聽見李亦仁說:“殿下很聰明,知道和小郡王說了才是真的死局。”
“還以為父皇不怕了,原來還是怕的。”藺昊說得平淡,卻像極了在嗤笑皇帝。
“殿下慎言。”
藺昊又反問他:“怎么旁人都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到我這兒就是殿下慎言了?臨陽侯真的不好奇楊大人當年到底知道了什么嗎?你要是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訴你。”
“殿下拿得出手的,也就那一件事,臣不好奇。”
藺昊慢慢喝光了酒,又和李博說:“臨陽侯,我有些話想讓你去和父皇說。你告訴他,殺了我也好,畢竟死人的嘴才是最嚴的。殺了我一了百了,他也不用再擔驚受怕了。當初我害死他一個兒子,現在還他一個,也算兩清了。”
李博沒說什么,但確實把話完完全全傳遞給皇帝了。這話又把皇帝氣得夠嗆,惹得他直呼豎子。
藺昊的事實在沒有什么難評判的,板上釘釘的謀逆,自然是難逃一死。皇帝對這個兒子到底還是有些惻隱之心,祁斯遇求他放過白夢琪,皇帝當即就允了。
圣旨已經頒了,祁斯遇又如約拿了一大堆吃的過去看他。
“你還真來了。”藺昊也沒多意外,顯然是摸準了祁斯遇會心軟。
祁斯遇還是問他:“你想過自己是回來送死的嗎?”
“想過,但我不爭一下,怎么知道還會不會有出路呢?”藺昊笑著說:“要是不能把這些野心都抒發出去,那我這一生,不就浪費了嗎?”
“執念害人。”
藺昊當然不覺得自己是被執念害了,但他想了想,還是和祁斯遇說了一句:“你能明白最好,這也是我能給你上的最后一課了。”
祁斯遇輕聲說:“你不是問我為什么不怕死嗎?我想通了。因為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人,我是惡人,所以我認生死有命。”
“可我不信富貴在天啊。”藺昊笑得無奈,“我這樣的人,是沒法認命的。”
祁斯遇看著他嘆了口氣,然后帶了點真心說:“大表哥,我就送你到這兒了。明日行刑,我就不去了。”
藺昊卻忍不住挑理:“我封王、成親你都不來,我死你也不看看嗎?”
“有什么可看的?你的好、你的笑話我都不想看。”祁斯遇又嘆了口氣,說:“藺昊,你畢竟也是我表哥。”
“是,血濃于水。”藺昊再一次把那句話咽回去了,他拿著酒杯和祁斯遇虛虛碰杯,還說:“祁斯遇,那我就祝你官運亨通,身體康健吧。”
“好不搭邊兒的祝福。”
藺昊依舊笑著說:“你知我,再多的好話我也說不出了。”
“其實我去了你的封王禮。”祁斯遇說完這句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根本沒想著去看他的表情。藺昊看著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酒杯,最終才嘆了口氣出來。
藺端是晚些來的,他不知道祁斯遇來過,也給藺昊帶了很好的酒菜。他給自己也帶了酒杯,就坐在稻草上和藺昊聊天。
“本來二哥也要一起來的,突然有事,就我自己過來了。”
“你能不能說個高明點的謊啊。”藺昊無奈,“我是要死了,不是要癡傻了。”
“我……”藺端確實是沒有更好的理由,藺昊也懶得難為他,只是拉他一起喝酒。
“為什么?”藺端不明白。
“因為我害怕。”藺昊說話時瞧見了他臉上的不解,還特地調侃了一句:“很意外我也會害怕嗎?可我也只是平凡血肉,會怕也正常吧。”
“嗯。”
“我只是想拉他下水做浮木,好讓我自己也活下來。我沒想要他死,也沒想要旁人死,那些火油桶都是做過處理的,輕易不會有事。”藺昊也還是嘆了口氣,“想害人,最后卻害到了自己,甚至還連累了無辜的人。怎么不是時也命也呢。”
藺昊看著藺端,又說:“可要是能重來一次,我也還是會這么選。我也嫉妒他啊,看他過得這么輕松、這么天真,我就忍不住想讓他和我一樣。誰能不嫉妒他?老三,你不嫉妒嗎?”
藺端搖頭:“大哥,沒人容易。”
“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要勸我嗎?”
“不是。”藺端又在搖頭,“我只是不希望你死。”
“他說得對,人總是要死的。”藺昊看著藺端,輕笑了一下,又叮囑了一句:“老三,好好活著吧。我失約了,你別步我的后塵。”
藺端明白他的意思,知道藺昊說的是他們最初那個一起活下去的約定。藺端只是點頭,然后和藺昊碰了碰酒杯,說:“……好。”
祁斯遇離開牢房就去了明鏡臺,時候算不上早了,但她知道沈贏還沒回去,去那兒見他才是最快的。
只是她沒想到藺玨也在這兒。
她臉色登時冷了幾分,然后問了一句:“玨表哥怎么來了?”
“來送些東西。”藺玨說得很細致,“案子也要在明鏡臺封庫,所以我順路把缺的證據送過來了。”
“那倒是多謝玨表哥了。”祁斯遇說完就轉頭看向了沈贏,她看著沈贏,話實則還是說給藺玨聽的。“小沈大人,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只是我今日也得多說兩句,明鏡臺畢竟不是誰的私器,來來往往的人又多,所以規矩尤其重要。
來送東西的,不管是什么都該好生存著。但要是有人想拿東西,那可就沒那么方便了。不論他持的是什么理由,又是什么身份,這明鏡臺的機密文件,還是只有你我才能動。平白無故就要拿東西,就算是陛下也不行。”祁斯遇說完還補了一句,“救我也不行。我要是真要死了,別說從明鏡臺拿東西,就是從太上老君那兒拿仙丹也沒用。”
祁斯遇這話說得相當不留情面,但藺玨的臉色也沒怎么變。祁斯遇立完了規矩,又轉過頭和藺玨說:“玨表哥和我都難得來一趟,不如跟我去旁邊喝杯茶。”
“好。”藺玨立刻應了下來,然后跟著祁斯遇進了另一間房。
明鏡臺還是只有云霧茶。
藺玨其實是有點喝不慣這種粗茶的,他總覺得有點澀口。祁斯遇多少也清楚一些,但還是倒上了兩杯茶說:“聽說是玨表哥要求給大表哥體面,讓他免于鬧市問斬的。”
“你不是希望他死嗎?”藺玨說得很直接,“我早說過了,只要是你的心愿,不管過多久我都會圓的。”
“這話玨表哥自己信嗎?”祁斯遇明顯是對藺玨有些失望,說出的話也不大好聽,“可我現在欠了他一條命,這下你讓我怎么還?難道玨表哥是想要我明日便替他去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