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噹——”
“噹——”
“噹——”
三記鐘聲自歸心閣頂樓傳蕩開,馳向禁地的九州各處,聲音宏亮,又彌足悠遠。
蕭月白自閣中醒來時,便聽到這鐘聲。
歸心閣是靈族守衛族人魂靈的圣地,也是她自小呆得次數最多、時間也最久的地方。
歸心閣頂樓這口大鐘,也只有族中有重大事情時才會響起。
她活了三萬年,也才有幸聽過兩次。
一次是她被父親任命為族中圣女。
一次,是她三萬歲的成人禮,被父親授命下界為人族解決千年大劫。
靈族本獨立于九界之外,閉關鎖國,但與神族多有往來,人界千年大劫便是神族之人托予父親幫忙的。
那會正值她成人大典將至,需要外出磨礪,父親便將這劫作為她成人禮的任務。
這三記鐘聲,也是為她順利除去人界大患,回歸靈族禁地準備的。
但如今……
蕭月白看向胸口,干凈完好的白衣下,似乎還能感覺到那把劍冰冷地插進胸膛,心臟被穿透,血液灑落一地。
劍上吃了血,泛著猩紅的光。
明明被殺的是自己,那人卻瞬間干枯成一具干尸,只留一個傀儡支撐幻象。
“大音冥冥,圣女回歸。”
閣外傳來神侍高唱,蕭月白恍然回過神,快速從冰床起身,準備往宗祠而去。
神侍專門侍奉族會,此聲一傳,便是在告訴靈族禁地九州各族,她回來了。
也是告訴她,要立即去給族會一個交代。
歸心閣大門一開,便見閣樓前滿當當地排了兩隊人馬。
倒不是什么侍者衛兵,全都是中州的靈族子民們。
見蕭月白從里頭出來,就高高捧起手中的風鈴花。
一路蜿蜒至宗祠,也不說話,就這般任風兒將那花骨朵吹得叮咚作響,迎接圣女回家。
靈族有個傳說,風鈴花指引回家的方向。
所有外出磨礪回來的人,走的第一條路,族人就會為他奉上風鈴花。
一路風吹鈴響,風吹向的那處,便是家鄉。
蕭月白聽得鼻尖微酸。
腳下的步伐卻更快。
靈族少有磨礪失敗之人,她也少有翻車的時候。
坐在宗祠高座上的,不止是她的父親,更是靈族之長、禁地之主。
她是最不能犯錯的一個。
“傳圣女瑤姬,進守正殿。”
蕭月白望著延至功德殿的風鈴草,手心微微收緊。
守正殿為罰,功德殿是獎,而她這次不可能進功德殿。
周圍的子民皆是滿目訝然之色。
她也知自己讓他們失望了,頂著眾人錯愕的目光,大步朝守正殿走去。
守正殿是族內執法的地方,沒有一株風鈴草敢跟上前來。
剛踏進門前高檻,便見三十六名族老分列兩側,她的父親端坐在殿堂之上。
她依往日一般在大殿中央伏身跪地,聽族老下達族會的最后文書。
左右就是說她未完成磨礪,有違圣女之德,有背靈族族規,要遣她去不阿獄領三千雷鞭,族老卻生生念了半個時辰。
她就跪地聽著,也無需去辯解什么,族老們誰也不會聽。
下界之事一查便知,他們早有決斷。
而在族老宣布這一處罰時,她父親就沒正眼看她一眼。
直到族會結束,一眾族老散去,殿上之人終于開口。
“東西呢?”
蕭月白直起身來看他,“沒帶。”
“沒帶?”
月江樹面色驟沉,“瑤姬!你可知你所丟何物?”
蕭月白回道:“瓊卮所丟之物,是靈族秘寶。”
月江樹又問,“你丟了秘寶,我可曾怪你?”
“父親不僅沒怪瓊卮,還替瓊卮隱瞞。”蕭月白回得乖巧。
月江樹卻氣得一拍扶手,喝道:“那我讓你去人界歷劫順道取回魂玉,你為何沒帶回來!”
蕭月白眸光微暗,只道:“魂玉牽扯太多生命,若是強行奪回,恐生靈涂炭。”
“生靈涂炭?你怕是私心雜念太多擾了心智!”
月江樹兩三步踱到蕭月白跟前,厲聲斥道:“你仔細想想,若不是你一意孤行多管閑事,怎么會讓你的月印被強行抹上血氣受人誣陷!
若你沒有出手救那人,你磨礪又怎會失敗?
你也應該清楚,但凡你心狠一些,將那群身懷魂玉碎片之人殺了,魂玉怎么可能回不來?
月白,為父讓你去助的是人界,幫的是人族,可不是人!”
蕭月白抬頭直視他問道:“那父親覺得,瓊卮當如何?是先返人界找回魂玉,還是先走一遭不阿獄和萬仞山受罰?
要不要下界把所有禍患一應殺了,免得一丁點禍根點燃了人族大劫,你不好同神界的老友交代。”
女子看似在問他的意見,說出的語氣卻格外諷刺,月江樹恨鐵不成鋼地罵道:“月瓊卮!你知不知道為父是在護著你!”
蕭月白問他,“那如若取了秘寶,我死了,你當如何?”
月江樹被她問得一噎,只道:“我不可能讓你死。”
“那我也不可能讓他們死。”蕭月白說得一臉堅定。
她是轉世到人界歷劫,那些人也是自己的族親朋友,他們又何其無辜?又憑什么她不可能死,而他們就可以?
只是堅定歸堅定,月江樹不可能同她爭辯。
只道她冥頑不靈,罰她赤足走一遭萬仞山,又闖了一次阿鼻地獄。
加上早前罰的不阿獄的三千雷鞭,還有蕭月白歷劫失敗受的創傷,等流光看到蕭月白的時候,她的衣袍早已血跡斑駁得辯不清原色,身上也是皮開肉綻,傷痕累累。
流光琴自她下界便被月江樹放到功德殿中掛著,本想等蕭月白回來,當眾還與她的,哪曉得蕭月白會無功而返。
流光就這么一直待在功德殿,自然也不曉得蕭月白那破檔子事,只當她在人界被人揍得人畜不分,破口大罵:“月白!這是哪個混賬把你打成這副模樣?看我不教訓教訓他!”
蕭月白無奈聳肩道:“族會啊,你打吧,三千雷鞭。”
“族會?那群老頭敢這么狠?他們不要你帶娃了啊?”流光有些不敢置信,這些族老們不就指望著月白幫忙培養她弟弟成為靈族少主嗎?
怎么?這年頭連免費勞力都不想要了?
蕭月白攤手道:“我帶完了呀。”
“帶完了?”流光還未理解蕭月白的意思。
蕭月白道:“我問你,明初修為如何?”
流光思索片刻,道:“那小子修為不錯,還挺有悟性。”
蕭月白又問:“那明初心性如何?”
流光又道:“雖仍有些不成熟,但比之同輩子弟,心性實屬上乘。”
蕭月白遂道:“那不就行了?圣女本就是為培養少主存在,少主培養好了,我這圣女要不要,也便無所謂了。”
流光微微驚訝,看月白這副模樣似乎就要撒手不干了。
但他也沒怎么放在心上。
依月白的性子,就是愛多管閑事的,況且都當這么多年圣女,受萬民愛戴,眾人追捧,怎么可能說放就放?
可直到有一日,靈族禁地守護神獸突然一聲尖銳的慘叫。
蕭月白急急趕去,卻見禁地入口,闖進了一個人。
男人的衣服被獸爪抓得破爛,滿是鮮血地倒在地上,口里念叨著要找靈族圣女。
流光本想讓蕭月白直接喊人將他踢出禁地,靈族禁地非神族不能踏足,這人類明明只有大乘期修為,卻能闖入禁地,一定不是什么簡單的人物。
可蕭月白卻兀地拿出一個白紗斗笠遮住臉,徑自走到亭中,儼然一副要審查此事的模樣。
隨侍見狀,取一屏風將那人擋在亭外,又置了重重帷幕,直接將蕭月白裹得嚴實,近乎密不透風。
那男人已被兩個隨侍喚醒,強撐著坐在地上,墨發沾著泥垢遮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金色狼眸,格外的亮人。
只是這樣還不夠,兩位侍者還想讓他跪下,但他的膝蓋骨似乎被守護獸踩斷了,也只有離開禁地才能治療。
蕭月白問他,“人類,為何闖入靈族禁地?”
那人說,“我想救我的妻子。”
妻子?
蕭月白雙眸一深,面上依舊問道:“她怎么了?”
那人說,“她死了。”
死了?
流光眼色微變,救死人干嘛來靈族?靈族是不可能違背天地法則去救一個死人的。
蕭月白輕嘲,“救死人應該去冥界找她的靈魂,找我何用?”
那人卻突然激動道:“不,我去了冥界,那里沒有她的亡魂。我找遍了玄都大陸所有的角落,她都不在。
求求你,求求你幫我找她,求求你幫我找她,求求你幫我找到阿月。只要能找到阿月,你讓我做什么都行。”
哪怕隔著數重圍帳,蕭月白神識一掃,依舊可以清楚地看到,簾外的男人狼狽地跪在地上,哭得像個瘋子一樣,或者說他已經要瘋了。
她還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倒是可憐。
流光見蕭月白這表情,以為蕭月白要幫人家找媳婦了,忙道:“月白,你不會是看這家伙可憐吧?幫人找亡靈還要給她還陽,這可是要受天罰的。”
蕭月白沒理會流光,自顧自地看向那人,問道:“你想讓我幫你,那你愿意付出什么代價?”
流光差點就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人前幾天才被罰了三千雷鞭,現在不盡快趕走這個外入者就算了,還要幫他違天命?
不要命了吧!
那人見有希望,忙語氣堅定道:“你要什么代價,只要我有,只要阿月能回來,我都可以給你。”
說完,又驚覺什么,補充道:“哪怕是我沒有的我做不到的,我拼了我的性命,也會給你,請你幫我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