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謝勰會遐想,自己第一次進手術室是在哪個科室?膽胰外科?肝臟大血管外科?胃腸外科?神經外科?心臟大血管外科?······都不是,是器官移植科。而且,這次同樣不是自己組的手術,是跟著小伙伴混進去的,那次混進去了五個。
當謝勰一行五人在手術室入口登記處將工作老師團團圍住的時候,那核查老師內心該是崩潰的。頭上頂著制度,規定單臺手術的觀摩人員要嚴格控制數量,甚至平日倘若沒有教授親自到場打招呼,基本卡掉所有學生。如今,對面分明人多勢眾。
經過漫長的心理博弈,加上當時時值下午四點不會有檢查,虛了的老師抬抬手別過頭漏過去五個,于是那臺腎移植手術所在的手術室滿滿當當有十個人,麻醉、主刀、一助、二助、器械護士和六個巡回,手術現場堪比一節小課。
談到時間,下午四點做第一臺手術并不算意外,器官移植手術便是如此。它不像其他科室提前排班,排滿一天——供體器官不是隨時都有,而亟需移植的患者可以排隊達數月甚至隔年。一旦得天之幸從別處收到捐獻器官的消息,簽訂協議后醫院科室便立刻組織配型。稍后哪怕器官半夜十二點從供體身上摘下進行臨時保鮮處理,接到消息的醫生也得從被窩里鉆出來,盡快爬到手術室。
距謝勰所在醫院五十公里外一家縣醫院的兒科重癥病房里,一條未滿月的小生命正無可挽回地沉睡下去。他的父母聽了醫生的宣傳,倍感煎熬下還是決定捐獻兒子的器官,來拯救另一條陌生的生命。雙方聯系完畢,器官移植科立即組織配型,很快幸運兒誕生了,是一位十四歲的小姑娘——食物中毒導致腎衰。
時值下午四點,嬰兒徹底死亡,醫生抓緊時機取下了兩個不足拳頭大小的腎臟浸入配好的等滲溶液中。冷藏之下,這兩顆腎臟便被運到了器官移植科手術室隔壁的準備間,幾乎在外派人員的電話掛斷后不足兩小時,器官便已到位。
直系師姐和她的導師面對面地坐在待移植的腎臟兩側,均手持鑷子、血管鉗和彎剪開始處理供體腎。他們必須暴露出需要對接縫合的血管和其他管道,如腎動脈、腎靜脈以及輸尿管等,并創造連接平臺——一般將血管修剪成菱形方便縫合。同時他們需要盡可能去除多余的脂肪、結締組織,可以減少粘連并減輕排斥反應。從解剖結構辨認、實際著手修剪到最終結果確認,前輩師父和新秀師姐花了四個小時。
謝勰他們靠著墻僵硬不動地站了四個小時,中間挪不得步子,他們是“污染區”碰不得任何規定的無菌區。只能和兩位主刀“隔空對話”,回答問題。
在另一側的手術室,助手們和麻醉老師在緊鑼密鼓地替患者進行術前準備。麻醉師是手術中堪比靈魂的存在,既如眾人所知的那般,讓患者暫時失去部分或全部感覺。有時候患者是清醒的,清醒地看著醫生在自己身上操作,最后縫合,很驚悚但也藝術。而對于全麻手術,麻醉師需要控制患者在術后十五分鐘內準時被喚醒,這是手術成功的唯一標準。
同時,麻醉師必須嚴格管理患者的各項生命體征,包括血壓、呼吸等等,不斷調整以配合不同手術的要求。如此一來,一旦面臨搶救,麻醉師是當之無愧的主力,而非主刀、助手等等,倘若不幸發生手術意外,留給麻醉師的只有背不盡的黑鍋。
助手們已洗刷完畢,從手掌到肘上十公分用時至少五分鐘。隨后一者開始局部消毒,確定手術野,另一人手套佩戴完畢開始與器械協同鋪巾。一旦確定了無菌的人和區域,一切需要接觸有菌區域的事物全部交給巡回護士,完全沒有謝勰們的事兒。
時值晚上八點半,器官處理完畢,手術正式開始。師姐再次去洗手,而上了年紀的導師退居幕后。凳子,巡回已經搬到了手術臺旁,這是女主刀的福利,因為中途她體力可能跟不上。音樂,早就放在無影燈設備基座上,替師姐緩解手術疲憊。
普通手術刀劃開表層皮膚,滲出點點血跡,潔白的紗布抹過,染上層層猩紅。繼而師姐換用電凝刀,腳踩開關,在一陣陣“滋滋”聲中逐漸深入。頓時,一股類似于頭發燒焦的氣味傳入謝勰的鼻腔,那是電凝刀的高溫刀頭接觸蛋白質產生的氣體。偶爾有小血管出血,師姐手持電凝刀不慌不忙地摁上,片刻血止,繼續深入完成一道長約五公分的手術切口。
曾經有人問謝勰,手術中尤其是創口較大的手術勢必會損傷部分小血管和微血管,之后縫合也歸不了位那怎么辦?這是個好問題,其實生物在進化過程中便產生了應對此種情況的方案——側支循環,也就是在血管主干旁還存在著“隱藏”的血管網,這種血管網正常情況下是閉合的幾乎完全不起作用,而當血管主干阻塞或斷開后,隱藏的血管才會開放起到循環供血的作用,直到主血管恢復或者完全取代主血管。
一臺手術可以問的問題極多,譬如為何用普通手術刀劃開皮膚?為何選擇這條線打開腹腔?······外科學發展到今天,手術的每一個步驟都優化到一定程度,細究之下都是一部恢宏的歷史,而非僅僅只是眾人皆知的麻醉等突破性的成就。頂尖的醫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繼續開發手術術式,其次進一步結合時代優化手術過程,而絕大多數外科醫生永遠在觀摩在學習在重復。后者其實也具備極強的創新能力,但條件限制了發展,他們的學習過程足以覆蓋人生的黃金階段——助手打雜數年,進一步拉勾一二十年等等。而且這也是篩選的過程,學術圈普遍認為創新起源于扎實的理論基礎或實踐經驗,所以想要進入創新的門檻必須是這兩者出類拔萃之人。至于其他只能在“鞏固”基礎、“磨練”經驗中消耗光陰,或許連創新的資格都沒有,里面存在物質條件的制約但時代觀念也占了不小的比重。
與之類似的是謝勰的實踐遭遇,猶記得高中時學校組織實驗操作大賽,化學老師頗為鐘意謝勰,因為他動手能力極強,即便在當時較為麻煩的酸堿中和滴定實驗中謝勰首次便又快又好地完成。然而謝勰終究沒有參與比賽的資格,因為他綜合理論不拔尖,這點從他高考理綜便可瞧見端倪。同樣到了大學,也沒人在意實踐操作,所有需要動手的考試全憑一張嘴,所有實踐操作考試采用同組同分一律高分甚至滿分。大家一致認為,所謂的臨床實踐操作不外乎“熟能生巧”,重復數十上百次后沒有區別。于是,動手能力成了醫學“最沒用”的能力。
話題回到當前這臺手術。人體腎臟位于腹腔偏后位置,所以體格檢查時叩擊腎區是從背部肋脊角區域著手。而這次小女孩的腎臟移植也不用原位移植,直接在髂外動脈上進行,隨后連接輸尿管即可。從開腹到髂外動脈開口都很順利,麻醉師也調低了患者血壓配合手術進行。難點來了,縫合血管尤其是這種小血管。有些教授針對此種情況配備了數萬元的高端設備——特制眼鏡前面有兩顆極為夸張的厚放大鏡,放大倍率達百倍,然而師姐沒有。沒有資深教授助力,這時候才是考驗師姐的真功夫。
先固定菱形兩端四角,再控制間距逐條連續縫合。細膩的師姐化身資深裁縫,純手工縫制也決不能出半分差錯。一旦間距過大,血液流過便會滲出進入腹腔引起積血,甚至在強大血壓下直接崩斷造成動脈大出血。時間在悄然流逝,一分一秒,永遠的消失。一針一線下,待師姐縫合兩條血管完畢已是兩個小時之后,而輸尿管還未連接。問了問時間,師姐繼續埋頭苦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