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手中端著一杯牛奶，靜靜地站在書房門外聽里面?zhèn)鞒鰜淼妮p快的鋼琴聲。

　　這首《菊次郎的夏天》，林彎從學校回到家以后彈了三遍，這實在很反常。

　　林彎平時練習鋼琴時有個習慣。她喜歡按照曲譜一首一首地彈下去，逐一練習，直到曲譜結(jié)束，或是重頭再練習一遍，或者開始練習一本新曲譜，只有她彈錯之處和她新學一首曲子時才會重復彈它。

　　《菊次郎的夏天》對于林彎實在不是什么難題，昨晚她聽林彎練了半小時，似乎就沒聽到什么錯漏之處。

　　可她現(xiàn)在為什么會無緣無故地彈這首曲子？難道是在課上沒彈好？被同學笑了？被老師講了？

　　她知道林彎是個很要強的孩子，因為身體上有缺陷，所以總是會要求自己在別的方面做得比別人出色，似乎這樣就可以彌補自己這方面的缺陷，可是總會用力過度，反而屢屢受挫。

　　林夫人眉頭輕輕一皺。但很快又舒展了開來。

　　不，不是這樣。她回來的時候眉宇間看起來似乎很高興。

　　林夫人嘆了口氣，推開了書房的門。

　　她看到林彎正襟危坐在鋼琴前，面對著半開的窗，窗外明亮的光線給林彎整個人都鍍上了一層模糊的銀邊。

　　林彎正敲下最后一個音符。鋼琴的余音中緩緩響起來她略微輕松的話語：“媽？”

　　林夫人笑瞇瞇道：“彎彎，今天的你看起來很開心。”

　　林彎有些靦腆一笑，“好像是有點。”

　　“讓我猜猜。”林夫人慢里斯條地給女兒捋了捋額前的碎發(fā)，弄得林彎鼻尖有些癢。“是因為那個陪你一起下樓的女孩子嗎？”

　　林夫人想起了下午她去接女兒時，那個站在她女兒身邊的女孩。身高略微比林彎高個兩三厘米，身材勻稱，笑起來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線，尤其是臉頰上的一對梨渦，看起來又精致又可愛。

　　那女孩笑嘻嘻地同她打招呼，“阿姨好，我叫周曉梨。曉是春曉的曉，梨是鴨梨的梨。我是小彎彎的同桌，也是搭檔。”

　　林夫人本就十分訝異。她以為第一天上課林彎肯定不會和同學們有什么來往的，不出意外的話會是林彎的導師送林彎出來。萬萬沒想到送她女兒出來的人，是另一個臉上笑意漾漾的女孩子。林夫人的驚訝很快消失了，看到女兒身邊出現(xiàn)同齡人玩伴，她內(nèi)心更多的是欣慰。

　　林彎被弄得鼻子癢癢的。她伸手摸了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道：“周曉梨是個很不同的人。”

　　林夫人把熱牛奶塞到女兒手心，好奇道：“哪里不同了？”

　　林彎含了一大口牛奶，想了想又搖了搖頭。待她咽下那口牛奶，才調(diào)皮道：“我也不知道。”

　　她雖然嘴上說著“不知道”，手指卻敲響了幾個輕快的音符。

　　她道：“我和周曉梨被分到了同一組，就是四手聯(lián)彈，兩兩搭檔。”

　　林夫人揶揄道：“四手聯(lián)彈，兩兩搭檔，應(yīng)該是一男一女搭檔才最好呀。”

　　林彎木訥道：“因為她是多出來的一個，我是剛進去的一個，所以我們兩個一組。”

　　林夫人最喜歡看這樣呆呆愣愣、害羞又有點老實的女兒了。她道：“是學校有什么活動嗎？”

　　林彎暗暗吁了口氣，“十一過后是藝術(shù)節(jié)，我們有個比賽，也算是切磋吧。”

　　“那有沒有商量好彈什么曲子？”

　　“……沒有……”

　　林夫人道：“彎彎，你要是想的話，下次上課的時候邀請周曉梨同學來我們家玩吧，順便商討一下你們的合作曲目。”

　　她看到了林彎眼中一閃而過的璀璨。

　　林彎道：“可以嗎？媽媽？”

　　林夫人道：“當然可以。只要你愿意，你可以邀請你的任何‘朋友’來家里坐客。”

　　她故意加重了“朋友”這個詞的語氣，聽得林彎心里莫名地鼓舞。

　　“但是彎彎，你別忘了……我們明天要去一趟醫(yī)院的。”

　　林彎沉默地點了點頭。直到林夫人走出了房門，她才低低地嘆了口氣。她知道自己期待見她，也害怕見她，但是早晚要去見她。她猜想明天可能會面對許多雙眼睛，哀傷的眼睛，埋怨的眼睛，擔心的眼睛，心虛的眼睛……雖然她可以不用看見，不用看見就不用心存愧疚，不用自責。可是，逃避就有用嗎……

　　……

　　慕唯舟早上起來就聽見客廳里傳來隱隱的咳嗽聲。他一走下樓，就看到陳佳麗坐成一團，窩在沙發(fā)里。

　　“媽？你怎么了？”

　　陳佳麗聞言抬頭，看到是自己兒子杵在旁邊，驚得連連后退，一邊把掛在下巴上的口罩拉上來捂住了半張臉。

　　“不不不，兒子，你站得離我遠一點，媽媽好像是感冒了。”陳佳麗帶著濃濃的鼻音道，“趙姐！快拿個口罩來給阿舟戴上！”

　　慕唯舟道：“不用這么緊張吧，又不是年初了。而且媽你這癥狀就像是普通感冒啊。量過體溫了嗎？”

　　“量過了，不發(fā)燒，就是嗓子疼，鼻子堵了。應(yīng)該是扁桃體發(fā)炎……但還是不能掉以輕心。”陳佳麗堅決地搖了搖頭，“新聞上說，疫情可能會持續(xù)到明年春天。咱家?guī)讉€人天天往外跑，萬一就中獎了呢。”

　　慕唯舟只得點頭答應(yīng)，接過趙姨遞來的口罩戴上。

　　“我今天上午就不去公司了，媽，吃過早飯我?guī)闳メt(yī)院。”

　　陳佳麗不吭聲地點了點頭。

　　“阿舟啊，吃過早飯記得把這杯板藍根吃了。”趙姨叮囑道，“等你們走了，我再給家里消消毒，通通風。中午咱就吃得清淡點，喝粥吧。”

　　……

　　林彎抱著一只棕色的大熊，在516病房外躊躇了一下。好巧不巧的是，病房門正被推開，一位護士低頭從里面走出來，差點撞上。

　　護士看了看門外的狗，看了看狗鏈子的主人，正是她差點撞上的這個姑娘，頓時有些不開心道：“小姐，醫(yī)院不讓帶寵物進……”

　　她話說了一半才注意到，狗狗的身上穿著專用的制服——導盲犬。

　　她有些意外道：“這……”

　　林彎趕緊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剛剛是不是差點撞到你啊。”

　　“盲人？”護士有些生氣了，微微拔高了音量，“你怎么不找個人陪同你啊？你要去哪？我?guī)阕甙伞！?p>　　這個人雖然聲音聽起來兇兇的，但是好像是在關(guān)心自己啊，林彎暗暗想道。

　　林彎道：“不，不用了，我就進516病房，而且我有人陪同的，就，就在后面，是我自己逞能，非要搶著走。”

　　護士的嘴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很快又咽了下去。不知為什么，她覺得這個小姑娘說話二兮兮的。護士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語氣緩和了下來。

　　“管你有誰陪同呢，這樣吧，我先帶你進去。”她看看林彎懷里的大熊，輕聲問道，“是來看那個先天性心臟病的小丫頭的？”

　　林彎咬著下唇，遲疑地點了點頭。

　　護士挪開她的小車，攙著林彎走進了病房。病房里面很快傳來了一個小小的、女孩子的聲音，“小吳姐姐，你怎么又回來了？是有什么東西落在這兒了嗎？這個……姐姐，又是誰？”

　　護士道：“什么？悠悠？你不認識她嗎？她說是來看你的啊。”

　　悠悠。應(yīng)該就是這個女孩子的名字吧。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

　　是個好聽的名字，就是太傷感了。

　　名叫悠悠的女孩頓了頓，很快重新笑起來，“哦，我想起來了，是林彎姐姐。”

　　吳護士道：“是你姐姐啊。”

　　悠悠點頭：“嗯。”

　　“好了，你姐姐行動不便，我扶她過去坐下，你們好好聊天。我去給隔壁換藥了，悠悠你要是有事，還是按那個鈴喊我，知道嗎？”

　　“好的。”

　　聽見門輕輕被合上的聲音，林彎緊張的心才微微放了下來。她琢磨著該怎么開口說話。

　　“彎彎姐姐，我可以這么喊你嗎？”

　　沒想到打破沉默的，還是這個十四歲的小姑娘。

　　林彎點點頭，“你是悠悠？”

　　悠悠道：“對的對的。”

　　她指了指床邊的大狗，“彎彎姐姐，這是你的狗狗嗎？它叫什么名字呀？”

　　林彎輕輕答道：“它叫果凍。”

　　原來果凍才是最吸睛的。

　　悠悠從被子里伸出了手——那手背上還白色膠布粘著針頭，想要摸一摸果凍的頭。

　　果凍很難得地沒有躲避，它避開了悠悠的手背，伸出柔軟的舌頭仔細舔了舔她的手心。

　　悠悠笑了，她又指了指林彎懷里的大熊，“姐姐，這是送給我的嗎？”

　　林彎這才意識到，她把手中的熊順勢往前一送，不好意思道：“是……送給你的，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喜歡！我可喜歡了！”悠悠欣喜道，“它好大好軟啊，這是我長這么大以來第一次收到這么大的熊。”

　　林彎心里的大石頭一下子落了地，看來悠悠十分歡喜，氛圍也沒那么尷尬了。

　　“我早就想要一只這么大的抱抱熊了，可是我不敢問我媽媽要，我知道她為了給我看病，很辛苦很累。我以為我再也不會有抱抱熊了，沒想到彎彎姐姐送了我這么大一只抱抱熊。謝謝彎彎姐姐！”她復又苦惱道，“可是它這么大，我的床睡不下了怎么辦。”

　　林彎笑道：“沒事啊，你可以把它放在沙發(fā)上，等睡醒了，再去把它抱回來。”

　　原來當林家得知捐獻書可以簽字時，早就掏錢給悠悠換了高級病房，無論是什么，都給她換到了最好。

　　悠悠道：“姐姐，你還在上學嗎？你是學什么的呀。”她突然嘆了口氣，“我也想去上學，我都好久沒去過學校了。”

　　林彎抬起頭，沖著她笑道：“我是學音樂的。”她的雙手比劃著，“學鋼琴。”

　　悠悠一下子被吸引了過來，“真的嗎！姐姐好厲害！姐姐長得這么好看，還會彈鋼琴，那就更好看了。”

　　面對這個孩子發(fā)自內(nèi)心的崇拜與贊美，林彎反而不好意思了。

　　她道：“我給你聽聽我彈的曲子吧。”

　　悠悠疑惑道：“怎么聽？這里沒有鋼琴呀。”

　　林彎揚了揚手機，“能聽，我有錄音。”

　　幸好她一直有錄音的習慣。

　　她喚起手機的人工智能，播放了昨天錄的《菊次郎的夏天》。

　　悠悠仔細聽了一曲，有些羨慕道：“真好聽，我想看電影了。姐姐，你看過電影嗎？”

　　她話一出口，便意識到自己說了錯話。她短暫地沉默了一下，小心翼翼道：“對不起姐姐，我忘了你……”

　　林彎道：“我也不知道以前有沒有看過……但是我后來又聽過。悠悠，你特別想看電影嗎？”

　　“想。”悠悠癟著嘴吐槽道，“之前在那個病房，隔壁是一個老奶奶，遙控器一直在她那兒，所以從早到晚都是各種戲啊廣告什么的，太難熬了。”

　　林彎笑了，“我也不喜歡聽戲……因為我聽不懂，雖然它的腔調(diào)還蠻好聽的。”

　　于是林彎又打開手機給她看電影，病房里又響起了輕快的歌聲。

　　直到病房門又被打開，門口傳來林夫人的聲音。

　　“彎彎，悠悠，你們在做什么呢？”

　　“顧阿姨。”悠悠眼尖又機靈，一下子就猜到了來人是誰。

　　“你好呀，悠悠。”

　　“姐姐在帶我看電影，剛放完呢。”

　　林夫人走進來，把手中的牛奶、餅干和水果一一放在沙發(fā)上。“你的爸爸媽媽怎么沒在陪你呢？”

　　悠悠懂事道：“爸爸媽媽都在上班，白天只有悠悠一個人在醫(yī)院。”

　　林夫人憐愛地給她掖了掖被角，“以后有我們呢，讓你爸爸媽媽沒事多陪陪你吧。”

　　悠悠道：“顧阿姨，彎彎姐姐，你們是不是要走了。”

　　林夫人低頭道：“嗯。”

　　“悠悠沒辦法送你們了。但是彎彎姐姐，你以后，能不能經(jīng)常來陪我玩呀。”

　　“好呀。”林彎重重點了點頭，“我下次來的時候，給你帶老友記的小甜糕，很好吃的。”

　　悠悠小小地歡呼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