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晴天,當然,在這座城市的早晨是看不見朝陽的。
當我走下那輛似乎是上個城市公共軌道交通改革時代遺留下來的飛行器后,一幢落成在半個世紀前的高大建筑塞滿了我的視野。
即使建筑的很大一部分隱在霧中,但每次下車,我都會為它那沉甸甸的歷史厚重感而震驚。
推開玻璃門(財務部的那群家伙說是技術有限,而隔壁的銀行早就換成自動門了),走到打卡機前手動輸入自己的工作編號,一個機械合成音響起:
“身份確認,030711?!?p> 除了記錄上班時間外,這個丑陋機器就是一個擺設,就連門口那個花盆都要比它強上百倍。
顯然,隔壁銀行又完勝了思改局。
“思想糾錯與心理矯正局”——俗稱思改局。
幾年前,有專家提出了一個通過建立思改局來矯正罪犯們的思想,從而構建一個更加和諧的社會的方案。
經過幾輪研究探討,這個方案最終獲得通過。
而我所供職的就是這座城市中唯一的思改局,從兩年前,這就開始接收一些罪犯,對他們進行思想矯正。
“030711,局里又來了一個新的矯正對象,你準備一下,五分鐘后在201集合。”說話的是030734,和我同一批進入思改局,人比較敦實,現在是我公寓對門的鄰居。
我點了點頭,快步走向更衣間,換上了工作服。
201是思改局二樓東邊走廊第一個房間,門口有最近剛剛裝上的門禁系統,不過這只需要我把工作證放上去就行。
“嗞”
門把手處傳來開鎖的聲音,我按下把手,門開了。
這可以說是整個思改局科技含量最高的東西了。
“030711,你來了的正好,”030732站在一臺看上去很復雜的機器旁,記錄著什么,“對象過來還要一會,這次來的可是一個死刑犯,也不知道上面是怎么想的,死刑犯接受了矯正還是要上刑場的,還不如一直把他關在監獄里自己反省反省呢!”
“030732,上面這么做顯然是有別的目的的,你就安安心心檢查儀器吧,”030734走向我,拍了拍我的肩,“別太緊張,大家都是第一次給死刑犯矯正?!?p> 事實上,我一點也不緊張。每次進入別人的夢境后,我除了能拿到一筆可觀的酬金外,還能丟掉些不必要的東西,對于我來說,后者更加有價值。
“呵呵?!蔽液┖┮恍?。
201的門再次被打開,警衛推著輪椅走了進來,而上面坐著一個年輕人,一頭不羈的金發張揚著個性,不過似乎是剛打完了安眠藥劑,睡得很死。
很好,省的我們打針了。
將年輕人放進一個金屬艙室后,艙門就緩緩的合上了。
警衛向我們說明了年輕人的相關事跡后,030732和030734的額上都不約而同地滲出了幾顆豆大的汗珠。
A市三葉銀行搶劫案的策劃者,3號軌道公共交通器爆炸案的幕后主使……同時也是一個癮君子。
“他的情況有點特殊,精神藥物的濫用導致他的精神有點失常,在治療過程中可能會有一些未知的風險,你們要謹慎一點?!本l的嘴開了開,想要再說點什么,但是在嗯嗯啊啊了一會后,決定放棄。
我毛估估他是在傳達上頭的原話,不過能力有限,只能傳達其中的一部分,希望他記得那些關鍵詞句。
“030711,儀器一切正常,可以準備進入A-37的夢境了。”放下了筆的030732說道。
我點了點頭,躺到了“按摩椅”上。
030734把懸在椅子正上方的“鍋盔”移了下來。
金屬的外殼,多彩的線路,簡約而不簡單。
待“鍋盔”完全籠住了我的頭后,一股強大的睡意襲來,我緩緩閉上了眼。
“闖入者”,這是他們給從事這種工作的人的稱呼。
不過我的同事們似乎對這樣的稱呼很不滿,他們想要一個更加好聽一點的詞匯,比如“思想偵探”之類的。
但我覺得“闖入者”這個稱呼很貼切。闖入別人的夢境,大鬧一番,還帶著別人藏在最深處的珍寶出走。
當然在現實中這么做是違法的,你可能因此被送到我們這矯正思想。
闖入者的每次闖入都會導致他們部分記憶的丟失(原因未知),這在《員工手冊》上是有詳細記錄的。
靠著闖入者前輩們長期的努力,在《員工手冊》上羅列的記憶丟失情況已不下百種。
這里面最嚴重的情況就是每一部分記憶都有些許缺失,為了找回這部分記憶,那位倒霉的前輩不得不在夢里待上一個多月,當然,在現實中也許只過去了幾個小時,只是意識經歷了一個多月的折磨而已。
在夢境里是不好受的,抽離感一直存在,按照α博士的說法,這是大腦的“排異反應”,但我們是不能被清理出去的,這就加大了我們的工作難度。
找回記憶是被動的,在夢境中,我們也會感到疲倦,而且極容易入眠,這時候,丟失的記憶便會通過夢境的形式被找回。
找回所有丟失的記憶需要你在夢境中待夠足夠長的時間,至于怎么知道是多少時間,待會再講……
要是在記憶還沒有被完全找回前就完成任務回到現實,這部分記憶就會完全丟失。
沒人知道它們會去什么地方,就像被沖到下水道,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專門回收記憶的處理廠的話。
記憶和拼圖一樣,每一塊都有著自己的位置。
一開始它們都是完整的。
遺忘,就像是邊緣的幾塊拼圖怎么也找不到了,但你仍然可以通過整塊的拼圖和之前的記憶回想起他們的樣子,八九不離十。
丟失,比遺忘要嚴重得多,核心部分的缺失和完全不記得它們的樣子讓拼圖成為了一件難事,無數種形狀、圖案就會帶來無數種可能。
當然你完全可以把這塊拼圖給扔掉,再換一塊新的。只要這部分記憶的缺失讓你認為這是件無關緊要的事。
當我睜開眼時,視野中的景物都變了。沒有了潔白的墻壁和算得上是精密的儀器,而且這里還有點黑。說實話,來接受治療的人的夢境色調大都是陰暗的,對此我已經習慣了。
不知道這一次消失的記憶會是什么,希望運氣好點,把五年前那段記憶丟掉吧。
我回想著過往的一切,查看著記憶丟失的情況。
《員工手冊》的記載中最不幸的闖入者曾經以為遺忘掉了任務內容而被差點被夢境逼瘋,而到后面記憶回來時他成為了一個癡呆。
看吧,干我們這行的就是機遇與風險并存。
不過,局里每周都有一次對于“R值”的檢測,如果檢測不過關的話,就會被立刻停止工作,接受專業的心理治療,直到R值恢復正常。
當闖入者一開始只是為了維持生計,雖然思改局的財務不舍得在基礎設施上花錢,但對于我們這群“高危職業從事者”的待遇卻是一點不克扣。
到了后來,我當闖入者是為了丟掉那些不好的記憶,就像丟掉那些不要的拼圖一樣,不過前者時時刻刻在折磨我。
這需要很好的運氣。
我把所有糟糕的記憶都拿出來編了號(希望不要忘記這件事),這項工作可花了我不少時間,即使將這些記憶寫在了紙上,它也進不了我的腦中,就像竹籃子裝不了水一樣。
像我之前說的(也許說了),我進入思改局前面的一大段人生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悲劇,有些已經被我遺忘,只要我不去想,它們就是不存在的,但有些刺頭總是時不時跳出來告訴我我的生活有多糟糕。
一共56件,這是在我丟掉了大半壞記憶后遺留下來的全部壞記憶(我所能想起的)。
越到后面,想要丟掉壞記憶就越不容易。我的愿望就是在丟掉所有壞記憶后辭職,拿著積攢下來的錢開始新生活,可能我會有一個賢惠的妻子和一對活潑的兒女……
在當我回想時,一個漆黑的數字“13”出現在了我的意識中,很突兀,這代表著我要在這里做滿十三個夢才能找回我所有的記憶。
56個壞記憶中只有三個壞記憶丟失,其中兩個是完全丟失(針不戳),還有一個是丟失了大半。
而與這些記憶關聯度較高的記憶也會丟失,不過那些不能通過夢境直接追回,等丟失的記憶找回后,它們又自己回來了。
我雖然不知道丟失的是哪幾個記憶,不過腦中的壞記憶確乎是少了三個。
完成任務很簡單,只要從目標的內心世界找到他為什么一步步走向墮落的原因就可以結束任務了,順從目標大腦的斥力,便可以成功退出夢境。
作為一個觀察者,目標感受不到我的存在,而我卻可以堂而皇之地肆意窺探他的內心。
這總是讓我有一種偷看別人日記的負罪感,如果日記里是他真實的感受的話,這種負罪感還會加強。
當眼睛適應了昏暗的環境后,我才得以看清周圍的事物。
一個類似于地下室的房間,有一扇鐵門,房間中間放著一張落滿灰塵的桌子和幾把椅子,上面放著一尊燭臺和半截熄滅的蠟燭,墻角堆放著雜物或者說是破爛,反正是一些早就被時代淘汰的玩意兒。
不過環顧了四周卻沒有發現一個人。
《員工手冊》里沒有記錄過這種情況,看來回去后我也跨入先驅這個行列了呢。
移向鐵門,由于我沒有實體,我無法打開鐵門,也無法讓房間內任何事物產生位移。
鐵門上有著粉筆涂鴉,大概是些房子和人之類的事物,不是很清晰。
之后,我仔細地觀察了每個角落。如果我有實體的話,你們可能會看到一團像幽靈的東西在房間里飄來飄去。
很遺憾,如果我不算活物的話,房間里可以說是毫無生氣。
【這次的目標可真是太奇怪了?!?p> 正當我腹誹時,鐵門處傳來了“鐺鐺鐺”的聲音,接著門被打開了,一束束黃色的光照了進來。
借著這些光,我清楚地看到了在空氣中運動的灰塵。
緊接著,一個瘦小的身影和幾句教我聽不太懂的話被一只粗壯的手推了進來。
我急忙跑向鐵門,想要看一看那只手的主人。
很快啊,門就被關上了。
光也隨之消失,整個房間又變得和之前一樣陰暗。
絮絮叨叨地咒罵聲伴著上鎖的聲音在響了一陣后也消失不見了。
粗壯手臂的主人說的話夾雜著洛蓋方標準語的單詞,又因為話里西大陸詞匯居多,我一時也沒怎么聽明白,但估計是他一個“新移民”,不過來這有些時間了。
被推進來的那個瘦小身影的左手拿著半塊面包,當我靠近,想要仔細觀察他的樣貌時,他卻稍稍向后退了一步。
我被發現了?
但當我再次靠近時,他沒有退后,看來剛剛只是一個巧合。
臉上掛著些鼻涕和眼淚,和鄉下村頭的小孩沒什么兩樣。
不過一頭不羈的金發讓我一下就確認這就是目標。
看他這樣子,看來沒少被關到這地方來。
他熟練地拉開了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手里的半塊面包已經被塞進嘴巴里了。
到這,我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結論:一個失業、酗酒的父親將自己的憤怒發泄到了自己的孩子身上,孩子從小就生活在了一個不幸的家庭,也許母親已經受不了父親的暴力而拋下年幼的孩子跑了,又或者是他沒有母親。
總之犯罪的種子已經在這個時候被撒下,最后在深淵中開出了妖艷的花。
他的腮幫子動了幾下,嘴里的面包就被咽了下去。
之后,他又不安分地在椅子上扭來扭去,不過馬上他就站了起來,徑直走向了堆在墻角的雜物。
看來那些雜物還是這個孩子的玩具呢。
他撥開了外層的雜物,露出了里面不曾被我發現的珍寶——幾盒粉筆。
挑了幾支不同顏色的粉筆,他又走向門口,鐵門上的那些杰作應該就是出自這位大師之手了。
鐵門上的涂鴉我之前并沒有太注意,認為這只不過是些小孩子一時興起的產物,現在看來,這會成為了解目標的關鍵。
只見他先是在門上畫了一個直角坐標系,在正負半軸上點了兩點,畫出了一個橢圓。隨后又在一二象限的橢圓曲線上各畫上了一個三角形,十分對稱。
看到這,我大概猜到了這是什么東西——是一只貓。
但之后他在原先的橢圓里面畫了一個小的橢圓,又在里面重重地畫上了兩個關于Y軸對稱的圓。
這是豬鼻子!
待整幅畫完成后,我才得以窺見它的全貌。
豬鼻、貓臉、雞喙還有額頭上的“王”。
四不像。
一串潦草的單詞橫在畫的下方,一個箭頭指明對象。
羅伯特·科芬
應該是剛剛那個成年人的名字。
看起來這位父親在他的兒子那里的評價不是很高啊。
專制、懶惰、貪婪而又吝嗇。
這是一個失敗的父親,也是一個失敗的人。

輸入法有誤
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