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平城中還是一如往日的繁華,街道上人來人往,賣貨的商販、雜耍的藝人、逛街的平民還有巡邏的官兵,每個人都仿佛安分守己。
大火已經(jīng)燃燒殆盡了安府,安府上下五十口人就活了安明遠一個,房屋的廢墟里還有絲絲鮮血可見。
人們有意的避開了安府,誰也不想看見這慘烈的一幕。盡管他們討厭安明遠,但安明陽的樂善好施讓他們不得不心存愧疚。
安府廢墟前倒是不偏不倚站了一個小公子,這位小公子面目冷艷,面無表情讓人不覺生人難近。他的眼里無神,沒有一點光彩,更加讓人覺得難以靠近。
小公子一動不動的站在那里,有人在不遠處路過也會停下來觀望一會,心想這位小公子應(yīng)該是道仙的朋友來此心痛不已。
暮色降臨,小公子這才揮了揮衣袖轉(zhuǎn)身而去。
而安明遠被僧人收留在那清心寺中,足足是昏迷了三天三夜。
他無數(shù)次夢見桓玄惡狠狠的盯著他,王管家奄奄一息的讓自己快跑,還有官兵追著他不放。
他猛然驚醒,眼里瞬間淚水涌出,大喊一聲,“爹!”
寺廟里的僧人聽見他醒來,停下念經(jīng)打坐連忙趕去查看。
唯有一個僧人動也未動,他就是告訴安明遠來此處尋他的高僧,他也是法顯。
法顯還是跪在佛前念經(jīng),充耳不聞潛心求佛。世間萬物何至于此?人不至貪,怎可求佛?人不至惡,怎可皈依?
前去查看的僧人一推開木門,便看見安明遠坐在地上痛哭流涕,他顫顫巍巍的想站起來,卻發(fā)覺自己渾身無力。
眾僧扶起他躺到床上,見他痛苦不堪被這世間因果所害,便有了渡他之心,“安施主,這世間苦難萬分。我等深受道仙恩惠,不忍將你流露在外。不如你就剃發(fā)出家皈依我佛,留在這里吧。”
安明遠一字未出,他躺在床上心里全是桓玄和官兵提刀的影子。
過了許久,見眾僧不走,他才開口問出,“為何要將我安家滿門抄斬?”
一小僧回道,“西平滿城告示,道仙貪戀皇位刺殺天子未遂,已被就地正法。判了個滿門抄斬,唯有公子一人生還,誰能拿下公子您,就封賞千戶地和黃金五百兩。”
安明遠聽見這話氣的是渾身打顫,天下間誰人不知道仙安明陽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怎會貪戀皇位去刺殺他一個小皇帝?他父親肯定是被人冤枉了。
“他醒了嗎?”
“是!施主請進!”
推門聲格外清晰,眾僧回頭看去,原來是背安公子來此的白衣施主,紛紛點頭行禮。
諦聽推開門直直走到床前坐下,他摸了摸安明遠的頭,也是無話可說。道仙的死和他脫不了干系,安明遠流落至此他也是有責任的。
安明遠情緒更加激動,他一把推開諦聽的手,失聲大哭,“我安家何至于此……”
諦聽靜靜地坐在床邊,心有愧疚不便多說。他想著安明遠此后無依無靠,若是不教他一點本事防身,怕是日后難以活命。
過了許久,待安明遠情緒緩和一些,諦聽開口,“這幾日你就留在寺中,白天跟著眾位師傅打坐念經(jīng),消除仇恨。我近日也住在寺中,夜間你便過來找我,在下愿傳你一法傍身。”
安明遠從小就想跟著安明陽學法,但是道仙卻從未教過他一言只語。總是念叨著安明遠心性不好修不了道,這要學了真本事日后恐怕必是一方禍害。
所以這此后的安明遠一反常態(tài),整天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就是讓這天下人都看看,自己還真就是那妖道。
安明遠不認識諦聽,此刻他也不會多想。諦聽的種種舉動,讓他覺得這個人應(yīng)該是來幫自己的。
安明遠做夢都想修道學法,此刻擺在自己面前了,怎能不吃這到嘴的餡餅?
“我留下。”安明遠點了點頭,算是答應(yīng)了諦聽。
諦聽露出滿意的微笑,站起來環(huán)顧一周眾僧人,“眾位師傅,還麻煩各位留他在此修身養(yǎng)性。若是他有什么不對的地方,請各位不要為難他,來找我便好。”
眾僧齊齊回道,“施主放心,我佛慈悲。”
日子也就一天天這么過去了。
安明遠留在清心寺中,白天他跪在佛前打坐念經(jīng),夜里就和諦聽在寺外種花養(yǎng)草。好不悠閑快哉,他也想這么一直過下去。
可是大仇未報,他又怎么能安然入睡。
諦聽一連三個月從未傳他一字半法,只是每天帶著他種種花澆澆草。安明遠心生不滿,意氣風發(fā)之下口出惡言。
“虧你自傲,卻也不過滿口胡言之人。傳我一法傍身?種花養(yǎng)草?我看你也莫非卑劣下等罷了。”
諦聽一言不發(fā),他靜靜的聽著安明遠辱罵自己。
安明遠見諦聽毫無反應(yīng),一揮衣袖揚長而去。
見安明遠心性甚遠,諦聽不由得苦嘆搖頭,對天哀怨,“給了他一個本事通天的爹,卻又不給他一點天賦和性子。老天啊,你讓他怎么抬得起頭啊?難怪他自甘墮落,任人罵他妖道。造物弄人啊~”
諦聽真心想傳他法術(shù),可是安明遠竟然沒有一點天賦。所以諦聽這才帶著安明遠每天種花養(yǎng)草,磨煉性子。
可憐那安明遠不知,他一心想要報仇,心性早就跑偏了大半截。如此一來他又該如何去報仇?就連他父親安明陽都死在了宮里,而自己能不能走進宮里都是個問題。
諦聽心灰意冷的走了……安明遠也就死心塌地的留在清心寺里當了和尚。
很快,今年的冬天悄無聲息的來了。
大雪紛飛,覆蓋了山林。
清心寺也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白雪,法顯高僧本想繼續(xù)前去別的地方拜佛求經(jīng),眼看大雪封山又走不動步子,只能留下來等大雪過去。
安明遠穿著棉衣從側(cè)殿里跑出,兩只手里抱著個熱氣騰騰的紅薯。天上大雪不斷,紅薯的熱氣一碰到雪花的寒氣,瞬間就舒適不少,不再那么燙手。
安明遠拿著紅薯一路小跑到最偏的廂房,又小心翼翼的推開房門,悄悄鉆了進去。
在廂房里打坐的法顯高僧早就察覺到了安明遠,他也沒有點破。
誰知安明遠過來伸出一只手,手里是一只熱騰騰的紅薯。他的手被燙的有些發(fā)紅,但他還是伸著手等法顯來接。
法顯睜開眼睛看著安明遠笑了笑,接過他手里的紅薯,就說了,“小徒弟啊,你又上哪兒偷的紅薯?可別再偷方丈的了,你忘了前幾次被方丈追著滿寺院跑了嗎?”
“沒事,師傅愛吃就行。”安明遠沖著法顯咧嘴笑了笑。
法顯一邊吃著紅薯一邊笑著說,“小徒弟,為師傳你的先天一炁修習的如何?”
“略有進步。”
安明遠對于修行天資愚鈍,快半年的時間了卻也不過略有進步。
法顯不由得搖了搖頭接著說,“那白衣施主我知他非凡人,不是他不肯教你,而是你天資愚鈍修行不了他的神法。你不要怪他走,也不要怪師傅多嘴。”
“我已經(jīng)放下了過往。”安明遠說著就躺在地上,也不顧地涼,“有過牽掛,了無牽掛。有過執(zhí)著,放下執(zhí)著。有過痛苦,才知眾生皆苦。”
法顯欣慰的點了點頭,隨而就吃起了手里的半截紅薯。
幾日后,大雪停了,法顯背起行囊也走了。
剩下安明遠依然留在寺中,那日法顯問過安明遠要不要跟他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安明遠卻搖了搖頭拒絕了。
畢竟西平養(yǎng)育自己二十來年,自己的父親就死在了這里。他舍不得走,他想更接近自己的父親。
于是安明遠在清心寺里一待就是九年之久,他每天跟著師傅們潛心求佛,想以此忘卻安府滅門一事。
盡管安明遠已然放下仇恨,但大都督劉裕心里可是越發(fā)不踏實。
這天天還沒亮,大雪儼然比前幾天更大了。暴雪和狂風一起呼嘯,一隊兵馬頂著風雪就此上山。
帶頭的人正是廣州刺史桓玄!那日李麒麟救走安明遠,桓玄回去后無法交差。劉裕大怒,一怒之下他被送進了大牢九年了。
直到近日民間流傳安明遠藏在這山間的清心寺中,劉裕方才放出桓玄,給了他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桓玄不敢馬虎,趕忙帶人連夜上山捉拿安明遠。
一隊人頂著風雪寸步難行,天亮了快半炷香,他們才找到清心寺。
桓玄站在寺門外,盡管手腳已經(jīng)被凍僵了,但他還是艱難的抽出佩劍,惡狠狠的頂著寺門,嘴里發(fā)出命令,“安明遠留活口,其他的全殺了!一個不留!”
桓玄身后的官兵提著刀一個個全都是兇神惡煞的,聽見桓玄下令,頓時來了精神向寺里沖去。
正殿之內(nèi),佛臺之上,燭火搖曳,映著菩薩的慈眉善目;佛臺之下,木魚聲縹緲悠遠,伴著悠悠的誦經(jīng)聲。
正殿之外,屋頂之上,人影竄動,流著刺鼻的硫磺火藥;屋頂之下,拔刀聲劍拔弩張,等著慈悲的痛苦聲。
誦經(jīng)聲停下,眾僧三拜我佛,齊聲高喊,“我佛慈悲,南無阿彌陀佛~”
“沖!”
不知是誰大喊一聲,正殿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官兵們涌了進來見人就殺!一時間佛祖正殿里血流成河,血液甚至濺上了佛祖的石像。
僧人們死的只剩下了一個小的,小沙彌害怕極了,他跪在地上身體都不自覺的顫抖了起來,但他依舊沒有開口說一個字。
一個官兵把刀架在小和尚脖子上,問,“安明遠在哪兒?”
小沙彌沉默不語,官兵見他嘴硬,也就給了他一個痛快。
官兵轉(zhuǎn)身離去,小沙彌倒在地上,佛祖石像的眼睛里似乎滴下了一顆清澈的淚水。
桓玄站在寺里中央,見到官兵出來卻沒看見安明遠,厲聲質(zhì)問,“安明遠呢?”
一官兵回答,“大人,沒見到安明遠。”
“給我搜!”
官兵們又在雪地里散開,五個人去屋頂上點燃了硫磺和火藥,十八個人挨著廂房去找安明遠。
大火在風雪里火勢不減,甚至愈演愈烈,狂妄的吞噬著這座單薄的寺院。
“來人,他在這里!”一官兵大喊起來,其他人聽見紛紛提刀過去那間廂房門口。
他們整個包圍了這間最后的廂房,眾人紛紛向里望去,想找到安明遠的身影。
果然,安明遠此刻就在這間廂房里打坐,他閉著眼睛嘴里念著佛經(jīng),像是入定的老僧一動不動。
九年過去了,安明遠已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少年郎。拉渣的胡子貼在了他的俊美的臉頰上,歲月的快刀在他的額頭上畫滿了抬頭紋。
桓玄走過來,站在門口笑瞇瞇的看著安明遠,這最后的安府活人就落在了自己手上。回去以后,不說刑罰免除,這官怕是也得升上幾品了。
大火在雪地里蠶食了清心寺,白雪再一次覆蓋了這座小寺,不過這一次覆蓋的卻是寺院的殘骸。
安明遠被押解下山,一進宮里就面見了大都督劉裕。
“隆安三年,道仙安明陽妄圖刺殺皇帝未遂,已被正法。禍及安氏,株連九族,今隆安十二年,安氏安明遠已被捉拿在案,念在道仙曾守西平十余年,將安明遠暫打入死牢。雪停問斬,不得有誤。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