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和離郁是通過網絡認識的。我在網上給他留了聯系方式，大學學生宿舍的電話號碼。沒想到他如實打來。帶著一點新奇和刺激，我和他聊起來。以為他與我一樣，只是感覺空虛才和我通話，但后來的每一天他都如約打進宿舍，仿佛已成習慣。

　　打電話的次數多了，離郁的形象也隨著實在起來。28歲，仿佛單身，在G城的一家酒店從事行政管理。我是疑心很重的人，在現實中尚且不能輕易相信別人，更何況離郁來自虛幻的網絡世界，所以雖聽著我的聲音已達3個月，離郁對我仍然一無所知。

　　離郁對我的神秘身份進行了許多構想和精細分析，但都一一被我否決。最后他心灰意冷地說，我不要再猜下去了，讓我見見真的你。隔著那么長的時空，離郁在電話里這樣說的時候，我聽到的除了意氣的消沉，還有真實的渴望。

　　我也曾是渴望的人。渴望父親不死，母親常伴，渴望夏甲不離開，但全都落空。

　　七

　　我和離郁的第一次見面發生在我大學的第一年臨近結束的時候。我們約好，他來我的學校。

　　站在校門口的離郁一身米色的休閑服，眼神里有明顯的疲倦，然而看到我的一剎那，有光在他的眼睛里一閃而過。

　　離郁走近我，說，怎么沒想到你是學生呢。

　　第一次見面是愉快的。離郁的樣貌很具親和力，尤其那雙眼睛，看人的時候，貌似漫不經心，其實內藏情鐘。像極了我的父親。

　　我帶著他在大學校園里走，他像孩子一樣歡喜雀躍，那時候我才知道他未上大學，只念完初中就匆匆落入社會的大網。

　　我在大學里依舊沒有朋友。除了夏甲，我今生不會再有朋友。但很奇怪，校園里很多人認識我。可能因為我總是一個人。形單影只在高中森嚴的教學威懾下被悄無聲息地掩蓋，大家像忽略一只蟲子一樣忽略你的存在，以及你的存在方式。但在大學，形單影只被視作一種神秘的象征，或者一種性格。

　　他們看我，我也看他們。但離郁做不到。只要注意到有人看他，他就緊張得臉紅。我第一次覺得電話里那個成熟男孩原來有時幼稚如小孩。

　　剛開始的幾天，離郁都會來我的學校找我，他帶著我出去吃飯，逛街，看電影，喝酒。那時我想離郁一定很有錢，而我是不討厭錢的女孩，甚至有點喜歡，而且正需要有人陪著，于是我覺得遇見離郁沒有什么不好。

　　直到有一天他帶我到外面的星級賓館。那算是小城里富麗堂皇的建筑了。走在空曠的鋪著紅地毯的走廊里，我的心怦怦地跳。離郁狡黠地一笑，說：“怕了嗎？我送你回去吧。”我很快裝作很老成的樣子繼續往前走。

　　離郁拿出鑰匙輕輕旋開房門，兩張床，并排著。我在心里暗笑自己，一抬頭看見離郁正對著我笑，那笑里有種深不可測的天真。

　　那是我第一次和陌生的男子共處一室。我們幾乎講了一夜的話。大多是他講，我聽。后來不知怎么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離郁還在睡。我悄悄起身，然后離開。

　　離郁走了，回到了G城。我的生活一如既往。

　　八

　　大學的第二年發生了兩件特別重要的事情，第一，夏甲來信了，第二，我愛上了一個男人。

　　我愛上的男人叫經年。他在我所在的大學教書，在他向全校學生開的公選課上，我們第一次相認。我一眼便認出了他，年近四十卻有一張孩子般稚氣的臉，頭發凌亂，長長的睫毛總是垂著，眼睛里有一種飄忽不定的憂傷在蕩來蕩去。

　　但經年并不是一開始就注意到我。我聽了他將近一個學期的課，在這期間，我以一個女生所有的手段來觀察和打聽關于經年的一切。他像是一場瘋狂而刺激的游戲，我情不自禁上癮。

　　經年從不穿白色的外套，白色太亮太刺眼。

　　經年睡覺前要喝一杯濃濃的咖啡，據說這樣不會做噩夢。

　　經年不喜歡任何正在流行的音樂而偏愛西北高原上蒼涼的民歌。

　　經年會在教室里真誠地夸某個女生的發夾漂亮。

　　經年上課會突然走神，望著窗外的時候，眼睛憂郁得像云。

　　經年外表看上去很冷漠，其實內心很渴望有人關愛。

　　經年不擅長表現自己，開會的時候總是坐在角落里。

　　經年有時候會很沖動地做一件事，做完后又馬上后悔。

　　經年像小孩一樣喜歡睡懶覺。

　　經年很害怕長白頭發，發現一根就會郁悶好幾天。

　　在我對經年熟悉得近于故人的時候，他終于發現我。那是學期快要結束的一次課，課間休息的時候，他照例走到學生中間，和他們交談。我坐在教室的最后面，一個與我素不相識的女孩坐在我身旁。

　　他就這樣徑直朝我走來，我的心跳瞬間加快，我低下頭去，等待他溫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然后，我終于聽到了他的聲音，卻是對我身旁的女孩。我的心一下子亂了，我不知道怎么辦，我仍舊低著頭，但看著近在眼前的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可以看一下你的書嗎。經年當時兩次對我說這句話，我才從恍惚中清醒過來。

　　我把書遞給他，正是我剛才看的那一本，拜倫的《唐璜》。在我面前，經年小心翼翼地翻著書，隨著他翻動書頁的聲音一次比一次清晰，我的緊張和喜悅一點一滴擴散。經年只翻了一會兒，在我的感覺里恍如一年。

　　經年臨走，看了我一眼，然后說，我以前也喜歡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