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甲
一
我一直等著姚夭的回信,一等就是五年。五年了,很多事情已經(jīng)(jīng)改變。但慶幸沒(méi)有面目全非。
我是新婚的女人,丈夫和我是校友,外表高大,思想簡(jiǎn)(jiǎn)單,給我最充實(shí)(shí)的安全和寵愛(ài)。關(guān)(guān)于我的丈夫,姚夭是不陌生的,我在寫給她的信中曾提到,雖然當(dāng)(dāng)時(shí)(shí)他只是我的男朋友。
我和姚夭曾說(shuō)好要一起幸福,但現(xiàn)(xiàn)在看來(lái),一起的事情總是太難實(shí)(shí)現(xiàn)(xiàn)。五年了,我不停地給她的學(xué)(xué)校、家里以及一切可能的地址寄信,但都沒(méi)有回音。
我越來(lái)越感覺(jué)姚夭出事了。她是一個(gè)(gè)遇到事情會(huì)(huì)離開或者選擇一個(gè)(gè)人默默承受的人,正如外表柔弱、內(nèi)(nèi)心堅(jiān)(jiān)定的水瓶座。
這是姚夭寫在高中語(yǔ)文課本上的文字。我知道她寫的其實(shí)(shí)是自己。
我很早就注意姚夭了。那時(shí)(shí)我們?cè)諭凰咧心顣前嗬鎰?lì)愁I(lǐng)o的學(xué)(xué)生。但是每次語(yǔ)文月考,或者平時(shí)(shí)的作文訓(xùn)(xùn)練,被老師作為范文在全班甚至全校朗讀的都是她的文字。
當(dāng)(dāng)語(yǔ)文老師在講臺(tái)(tái)上聲情并茂地讀著姚夭的文章,并不時(shí)(shí)對(duì)(duì)她報(bào)(bào)以贊許和驚嘆的眼神時(shí)(shí),我看到姚夭一臉漠然,仿佛正在發(fā)(fā)生的事情與她無(wú)關(guān)(guān)。
二
然而姚夭并不是任何時(shí)(shí)候都無(wú)動(dòng)(dòng)于衷。
小小的城鎮(zhèn)(zhèn)一直傳播著關(guān)(guān)于姚夭的各種流言:她父親莫名的死,她的來(lái)歷不明的母親,以及她私生女的身份。這些流言甚至在純潔的校園也會(huì)(huì)泛濫成災(zāi)(zāi)。
面對(duì)(duì)同學(xué)(xué)異樣的眼光和幸災(zāi)(zāi)樂(lè)禍的低語(yǔ),姚夭的臉總會(huì)(huì)在瞬間脹得通紅,眼神里滿是憤怒、不解和無(wú)助,但是她始終不發(fā)(fā)一言,在離開教室消失一段時(shí)(shí)間后,悄悄回來(lái)。
后來(lái)情況發(fā)(fā)生了變化。
自從有了我,姚夭再也不必躲起來(lái)獨(dú)(dú)自哭泣,我會(huì)(huì)一直陪著她,陪她去學(xué)(xué)校的操場(chǎng)(chǎng)吹風(fēng)(fēng)。
數(shù)(shù)年過(guò)去,我已不在高中的年紀(jì)(jì),但我仍可以清晰記起一幅圖畫:姚夭站在操場(chǎng)(chǎng)高高的站臺(tái)(tái)上,風(fēng)(fēng)從四面八方而來(lái),姚夭的長(zhǎng)(zhǎng)裙飄起來(lái),與此同時(shí)(shí),她閉起了眼睛,我聽見姚夭說(shuō),帶我飛吧,帶我飛吧。至今我還固執(zhí)(zhí)地認(rèn)(rèn)為姚夭當(dāng)(dāng)日在風(fēng)(fēng)中所說(shuō)的話是一個(gè)(gè)神秘的預(yù)(yù)言,它暗示著姚夭的某種命運(yùn)(yùn)。
三
五年過(guò)后,我沒(méi)有等到姚夭,卻等來(lái)一個(gè)(gè)陌生的男子。
他的名字叫水知。
水知生得如他的名字般清雅,只是額頭已有細(xì)(xì)密的皺紋,顯示出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滄桑。
他見到我沒(méi)有絲毫的拘束和陌生,開門后,他輕輕地閃進(jìn)(jìn)來(lái),叫了一聲夏甲,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們都在尋找同一個(gè)(gè)人,而這個(gè)(gè)人,我們一直深深愛(ài)著。
水知坐在我面前,焦急而無(wú)助的樣子,然而他的聲音清晰有力,不露一點(diǎn)(diǎn)破綻。
我想這是一個(gè)(gè)能夠擔(dān)(dān)當(dāng)(dāng)?shù)哪腥耍@樣的男人,姚夭怎么舍得丟下呢。
水知省去了很多故事,比如他與姚夭的無(wú)端分手,比如他怎樣找到我。
我最終聽到了姚夭的故事,卻是從她的未婚夫這里。
水知突然站起來(lái),走到窗前,說(shuō),我不是故意的,姚夭一定很苦,所以離開。
有一瞬間,我真想走過(guò)去安慰這個(gè)(gè)純凈的男人,但忍住了。我想這一路走來(lái),水知的心應(yīng)(yīng)該變得足夠強(qiáng)(qiáng)大了吧。而后面的路一定更加難走。
我留水知多坐一會(huì)(huì),他執(zhí)(zhí)意要走,等到送他出了門,他猛地回過(guò)頭問(wèn)我,夏甲,你說(shuō),姚夭最喜歡的地方是哪里?
我想了一下,告訴他,一個(gè)(gè)村莊。
四
高中的時(shí)(shí)候,姚夭告訴我,她最快樂(lè)的事情就是和父親住在他的村莊里,與世隔絕。
我很難理解姚夭的這種情感。因?yàn)槲業(yè)母贛H是一個(gè)(gè)粗俗的商人,常年在外,與我沒(méi)有任何溝通。姚夭曾不止一次向我描述她父親的村莊,那是我聽過(guò)的世上最和諧安謐的村莊。村莊天然地被高大俊朗的樹木簇?fù)恚邇f里大多數(shù)(shù)男人都會(huì)(huì)一手絕好的木工活,據(jù)(jù)說(shuō)姚夭的父親便是當(dāng)(dāng)?shù)刈鈑忻哪窘場(chǎng)D切┠窘癡煨蘩順淠荊麄兊鈉拮觿t負(fù)(fù)責(zé)(zé)在砍樹的地方植下纖細(xì)(xì)的樹苗。
所謂牛郎織女經(jīng)(jīng)歷的日子,我想也不過(guò)如此吧。
村莊最大的特色是荷塘。沒(méi)有人知道它們的來(lái)歷,然而它們卻能依著自然的時(shí)(shí)序,年年開花,季季生蓮。
姚夭在高中那段迷亂的日子里總是懷著無(wú)限溫柔的情感回憶起那片荷塘。回憶荷塘的時(shí)(shí)候,她的父親早已不在人世。所以我想,她回憶和想念的與其說(shuō)是荷塘,不如說(shuō)是她的父親。那個(gè)(gè)在她的世界里如影隨形的男子。
五
我確信水知對(duì)(duì)我講的故事是真實(shí)(shí)的,但懷疑它的完整性。整個(gè)(gè)故事里,水知只三言兩語(yǔ)便繞開了那個(gè)(gè)令姚夭懷孕的男人離郁,而在講到經(jīng)(jīng)年時(shí)(shí),水知的語(yǔ)速竟然明顯加快,而且談到經(jīng)(jīng)年這個(gè)(gè)名字時(shí)(shí),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一種落入命運(yùn)(yùn)的絕望和無(wú)奈。
總之,水知在講述故事的過(guò)程中,宛若一個(gè)(gè)自我主義的導(dǎo)(dǎo)演,拉長(zhǎng)(zhǎng)了某些他喜歡的場(chǎng)(chǎng)面,而省去了很多必要但不被他欣賞的情節(jié)(jié)。
我理解。一個(gè)(gè)男人如果清楚以后可能要靠著與所愛(ài)的女人一起的回憶和故事而活,那么他理應(yīng)(yīng)把那個(gè)(gè)故事闡釋得唯美一點(diǎn)(diǎn)。
但是,我到底聽到了那個(gè)(gè)致命的名字。經(jīng)(jīng)年。女人的直覺(jué)告訴我,姚夭的出走與這個(gè)(gè)男人有極大的關(guān)(guān)聯(lián)(lián)。而且他們之間應(yīng)(yīng)該有著一段深刻的愛(ài)戀,這種愛(ài)戀甚至超越了姚夭對(duì)(duì)于水知的感情。
我感覺(jué)出這一點(diǎn)(diǎn)的時(shí)(shí)候,水知正要離開,他已經(jīng)(jīng)走出房門好遠(yuǎn)(yuǎn),卻突然回頭問(wèn)我,你覺(jué)得姚夭最喜歡的地方是哪里?
我給了他答案,然后他滿意而輕快地走了。
看著水知的背影,我突然覺(jué)得很難過(guò),為這個(gè)(gè)世間難以捉摸的感情,以及同樣難以捉摸的命運(yùn)(y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