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會冒出這樣一種感覺——某個平靜的瞬間，心上陡然升浮起一陣厭惡，對著原本十分熟絡的友人又或是曾經甜蜜異常的情人。
情緒的浮動原本是極其正常的事情，但在某個雨天，窗外淅瀝的雨聲透過窗幔爬進狹小的屋子里，沒有開燈，蕭瑟秋日雨天里自然的、微弱的光亮透進來，面前擺放著一臺筆記本電腦，上面正播放著日本某位知名畫家的最新力作，治愈系的風格讓人感受到一種久違的寧靜。手里捧著一大盒冰淇淋，是巧克力味的，要是放在幾年前，我定然會選擇奶油味，不過年歲增大之后連喜好都發生了些微改變，對于這種若苦似甜的味道更加迷戀，就好像實實在在的生活，并不總是甜到發膩的奶油。越長大越喜愛這種符合生活原味的真實，以及真實中鑲嵌著點點期許，是對苦悶的一種調劑。
一直靜靜放在一旁的手機突然發出一聲低吟，不用看就知道定然是他發來了消息。他是我曾經的戀人，就像無數對年少血氣涌動的年輕戀人一般，將另一半看得太重，控制欲也太過強盛，愛的要死要活，卻也鬧得滿城風雨，終于兩顆熱切的心疲倦了，在一個平常的午后選擇了離開。幾年后借助社交軟件再次將生活和那段過往連接起來。已經和他在手機上聯系幾個月，青春年少的那股躁動好似重新蘇活了過來。
嘴角微微上揚，心情愉快的滑開手機，果不其然可不就是他發來的消息。
“害，走到一半下起雨來，全身都淋濕了，你出門時記得帶傘”。
原本不過是簡單的一句話，但卻完全凝固了我的笑容。心底對于他生出一股厭惡的情緒。說來奇怪，我原本并不是極度小氣而難以琢磨的人，但那個“害”字所表現出來的消極不快的情緒確切通過手機傳到了我的跟前，甚至掩蓋了這句話后部分他的關切。
不喜與情緒低沉的人交往是我最近才發現的事情，好像一個人突然一個字詞——一種顯露消極情緒的字詞，會讓我突然生出一種厭惡的情緒，盡管可能在此之前他是我快樂的源泉。
關上手機，繼續放在一邊，眼睛死死盯著一閃一閃緩慢播放的鏡頭，捏著勺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挑起冰淇淋放入口中，第一秒是刺激感官的冰冷，之后才是苦澀中化開的清甜。年歲越大，越渴望這種脫離社交之后的獨處，不被電器束縛的時刻總顯得異常曼妙。
反觀那段熱血時光，甚至驚詫記憶中那個模糊的身影是否就是自己，那么喜歡熱鬧，喜歡交談，喜歡做些熱血沸騰的事情。可現在好像一切都變了樣，不喜將時間浪費在毫無意義的交流上。心情微微平復，隨意套上外套，坐在鏡子前淡淡上好妝，準備起身，但身子好似被鑲在了凳子上一般，怎么也挪動不了，腦海里又冒出那個字眼，就好像熱烈的心情被澆上一盆冷水，曾經有過好感的小伙，現在竟然變得面目可憎起來，寒意蔓延開來，任由情緒在耳邊一遍遍叮嚀，再俊俏的小伙經過這么些年歲也已然成為胡子拉碴的中年油膩男，哪還經得找去瞧呢？一瞧一瞧反倒瞧出許多的毛病來，連帶著記憶里的那份美好也一并銷毀了。
索性將穿起的衣服脫下，安靜地坐在電腦前靜靜享受著動畫世界里的那份清澈和光亮，不去管等著的人和約下的事，人活到我這個歲數唯一可以任性的也就是自己的時間和安排了。見什么人、做什么事早已脫離了父母的管束，甚至可以不受任何人的約束，只要你和我一樣對世間人、事都看得比較淡薄，不去在意自己某個行動可能招致的結果，那也就可以做到這般了。當然，工作上的事情是除外的，畢竟工作是逃脫性子之外的另一國度，有著那個國度的規章制度，如果不想惹上勞務官司的話，還是老老實實的做一個良好公民比較妥當。
可這種任性的曼妙是不長久的，這不，響起的手機鈴聲重新將我與這個嘈雜的世界相勾連，盡管我滿心的不情愿，可依舊逃脫不開。閃亮的手機屏幕客觀的提醒著我世間已經滑到了下午五點，離我與他相約的時間已經超過了十分鐘。不過十分鐘而已，就這樣急不可耐的打來電話，這急躁而不愿等待的性子當真還和記憶里一模一樣。我看著閃亮著的屏幕低聲嘟囔著。
接通電話，那頭傳來一道渾厚的男音，“曉麗，怎么還沒見你人，電影快開始了，你什么時候能到”？
我愣了片刻，隨后不急不慢道，“我不去了”。
“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嗎”？
“沒有......”，原本想斬釘截鐵的將那股不樂意見人的情緒誠實的表露出來，但是，才說出兩個字，聽著電話那頭凝重的呼吸聲，心下微微不忍，似乎這么說出去就像一把亮堂堂的刀子直直的插入心臟一般，不論親疏，那種沁入骨髓的疼痛是避免不了的了，何況我還是他曾經的戀人，雖然若干年前已經分開，但是最近一段時間倒是重又恢復了聯系，借助著發達的通訊，心中的那串小火苗被撩撥的越發高漲。思及此，我越發不待見正握在手里的手機和一切可以讓原本不再有瓜葛的昔日戀人再度連接的現代科技。
“沒什么大事，就是臨時來了個朋友，所以不方便出門”。
“噢，是誰呀？我認識嗎”？
“你不認識”，這幾個詞原準備脫口而出，可是卻又在被道出的前一秒被咽入了喉間，既然已經決定不再赴約，又何必在這種小事上讓他再難受一次，隨改口道，“你認識，是以前的同學露露”。
“哦，是露露呀，我記得以前你們可是很要好。沒想到這么些年過去了你們關系依舊這么親密”。
“嗯”，我實在想不出該如何作答，對于這樣不痛不癢的交流于我看來完全是沒有必要，但是電話那頭似乎并沒有當即掛斷電話的意思。
他依舊握著電話絮絮叨叨的說了好些事情，那些美好的回憶在我們初聯系時就已經被翻閱了一遍，那時候只感覺美好異常，記憶里的笑、鬧被時光濾鏡渲染的異常美妙，最初的心火正是借由這股濾鏡的魔力而迸發出來。但在這種場景下再一次拿出來，我竟然生出一股子嫌惡的情緒出來，好像往日一直喜愛的口紅色號，今日在面見重要客戶之前拿出來細細描上唇，坐在鏡前左右瞧看，總覺得不適宜，甚至過于丑陋。索性，揚手使勁摸了摸唇，任由艷麗的紅在唇角之外的領域開疆擴土，最后又在水將的攻擊下煙消云散。
我實在不愿再聽他繼續叨叨下去，久久憋出一句話，“我不便繼續和你說了，下次再聊”。隨即“啪”一聲掛斷電話。
“下次再聊”完全不過是成年人之間的一套說辭，壓根沒有任何實質性意義，它既不代表單個詞眼自身的意義，也不代表詞眼組合之后的延伸含義，就像一個句號，你可以看成是句子的完結，也可以僅僅看作只是一個圓圈，沒有喜怒哀樂的生硬的圓圈。時光再往前推幾年的時候，我對這四個字可是有著極深的信仰，或許是因為那時候初步入成年人的行列，還帶著孩童那種單純天真的念頭。
那時候將每個字、每個詞都看得特別重要，更何況對于說出口的話，往往在說出口之前就要細細斟酌，特別是那種約定類的話語，吝嗇的可怕，像“下次找你玩”、“照片之后發給你”，“有空的時候一起旅游”、“一起慶祝”、......諸如此類的有好多好多，一旦說出口就必定帶著佛教徒一般的虔誠信念死死守護，甚至當事人已經忘記，但在我這里卻依舊是不得忽視的存在。
大學期間，一次在水房洗頭，室友小玉剛好拿著水瓶過來打水，水打到一半，她似乎突然憶出什么大事，著急忙慌的跑進宿舍，只留下一句，“曉麗，你幫我看著水瓶，我一會過來”。
應允下來之后，我立馬將濕漉漉的頭發從水盆里撈出來，一把抓住，然后跑到水瓶跟前，低著頭用心看著水瓶里逐漸上漲的水面，那認真的模樣現在想想倒是好笑。
另有一回，室友小姚叫我下午上課時幫她從宿舍帶來球拍，二話不說應允下來。可是等到睡過一覺之后，竟然將這茬子事忘到了腦后，等在炙熱的陽光下爬下樓，跨過小吃街、越過天橋走到幾百米之外的明亮的教室里坐定之后，這才想起來。上課鈴聲已經敲響，四下瞧了瞧，幸好老師還未走進教室，立馬跑出教室，又踏上了那條炎炎之路。等到將球拍拿來之后課程已然開始了五分之一。
當然諸如此類的例子還有很多，也就不一一道出，不然倒惹上自夸的嫌疑。不過這些事年少時經歷的事，雖談不上多么偉大，但對于佐證“年輕時單純天真，特別看重說出口的話”這一命題倒是足夠了的。
那時候，總不愿輕易許諾，但凡應允的事就帶著必定完成的使命感去執行，現在想想倒也可愛。盡管曾因為這種言語的吝嗇而錯失了很多，也一度讓情感的發展蒙上些許陰影，不過我依舊不曾對那時自己的所作所為有過絲毫的懷疑，每段不同的年紀會生長出不同的心境，就如同現在的我再也找不回當時的那股執拗勁。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混久了，會越來越明白這一世界的游戲規則，也會發覺，語言有時候并不是某種意義的表述，而只是一種空白的營造，就像黑白電影里擅長的留白，沒有意義才不至于讓帶著各種不同情緒的觀眾失望，才能最大限度的滿足成年人一直竭力維護的人前的尊嚴。
盡管掛斷電話之后的我暗想著以后再不聯系，但嘴里冒出的卻是“下次再聊”，若干年后，我也知曉了成人世界的規則并學會了靈活運用，當然，這并不是一件十分值得驕傲的事情，就如同赫拉克勒斯以好友為代價砍殺了蛇頭怪許德拉，他并沒有獲勝之后的喜悅，只有不得為而為之的無奈。如果可能，我想他定然是不愿充當拯救大眾的英雄，而只是一名親友環繞的普通大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