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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秋天。
又是這個時節。
又是浸染在黃昏里的大平原,暮色在大地上潑灑著墨與鎏金交纏的畫,畫里一座突兀的孤山,綴著一座孤零零的道觀。
道觀中央長著棵一人合抱粗細的老銀杏,準時開始落葉。
樹下的小道童微皺眉頭,嘟囔著小嘴,拖動比自己身型還高出幾寸的竹帚,有一搭沒一搭地撥撩那些鋪了滿地的,黃燦燦的落葉。
根本掃不完。
秋風一陣一陣,雖不足以吹動厚重的道袍,卻可輕而易舉掀翻道童辛辛苦苦聚在一堆的落葉。
小師妹倒是最愛這幅美景,若是看到,一定恨不得也化作葉子,隨著風勢起舞,再使一招陰陽初分,惹得這些飄零的落葉黏在劍風里一起回旋。
道童想著,一時興起便后撤步架起勢來,竹帚橫掃,也使出劍招陰陽初分,在填滿了橘色夕陽的正院里炸出一抹潑墨似的金黃,也炸出一聲貓叫。
原來是二師兄心愛的“金被銀床”正窩在落葉堆里假寐,卻被木嘆的竹帚打到,頓時彈跳起來,就要朝木嘆臉上抓去。
道童扔了竹帚就跑,一邊跑一邊護著腦袋喊道:“貓師兄我錯了,我再也不敢啦。”
貓師兄身手矯健地跳上銀杏樹借力,在木嘆身后緊追不舍。
一貓一人就這樣追追鬧鬧,滿院子亂竄,原來清掃了四五成的落葉,幾乎全部踢散了開來。
此時道童也是玩興大起,一遍跑,還一邊回頭向著貓師兄做鬼臉,卻在偏院廊門處狠狠地撞在一個人身上,被一雙大手扶住。
“好小子,還敢做鬼臉,真當你貓師兄不敢撓你啊。”
“啊,師父,你們回來啦。哎?師父怎么就您一人,師兄他們呢?”
“木靈在山下接你師叔祖,你師姐留在商都省親,木方師兄修他的亭臺去了。你師妹貪玩,上山的路上就不見了人影,你幫我把她找回來吧。”
“可是師父,我落葉還沒掃完呢,可以嗎。”
“唉,木嘆……”
師父的話還沒講完,被喚作木嘆的小道童突然一個激靈,飛快接道:“照師父講的去做!”
“知道就好。”師父摸了摸木嘆的小腦袋,順便扶了一下他有些歪斜的發鬏。
“那我去啦。我最清楚師妹會去哪兒了。”
木嘆說著就已經沿石板小路一蹦一跳地跑開。
貓師兄也不再追木嘆,懶懶地蹭了蹭師父的腿,便尋著越來越濃的霞光,一躍趴臥在主殿前的石盞上,團作一團。
師父溫和地笑著,看了看滿地狼藉,右手作勢便要掐決,卻又愣了一下,然后撿起竹帚,慢慢悠悠地掃了起來。
……
自從木嘆記事起,就生活在這孤山上,對這山上大大小小有趣的地方如數家珍,只要稍微動動腦筋,就知道剛來沒一年的小師妹,肯定是去了山南飛來嶺的清心巖。
那塊巨石非常巨大,卻穩穩當當地斜插在嶺頂上,從道觀所在的山腰看過去,就好像是原本的山嶺歪著腦袋做出故意逗人發笑的動作,總讓木嘆感覺十分滑稽。
但不得不承認,那塊顯眼又醒目的石頭是個看日落的寶地。
今日風輕氣朗,空中恰好幾朵濃白的云彩流轉,不及山高,不及目遠,配合此時的霞光,正適合賞玩。
不過對于他這個年方十二的小道童來說,也賞玩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支支吾吾地評出美麗二字。反而是大師兄木靈很喜歡此處,常常坐在上面悟道。
而道觀所在的山南棋盤嶺,有一處幽谷,夾在棋盤嶺與飛來嶺之間,是師姐很愛去的地方。
二師兄則是喜歡修修建建到處跑,沒有固定所愛。說起來,似乎整座孤山上的棧橋,亭臺,小石板路,都是二師兄的杰作。也不知這背后出了多少苦工。
至于師父嘛,不喜出門,常常只悶在道觀里讀經書。
正胡思亂想著,木嘆已經穿過棧橋到了飛來嶺,此時日光還沒完全消失,山里卻已經染了墨似地黑起來,木嘆遠遠抬頭透過暈開的樹影,瞧見小師妹木玨的身影果真坐在巖邊上,正沐浴著落日里最后的光輝,頗有幾分仙氣。
“師妹!師父教我來喊你回去!”木嘆雙手攏在唇邊喊道,清脆的童音穿透力很強,驚得山鳥紛紛振翅,罵罵咧咧地飛出巢穴,撲棱了好一陣兒。
木玨卻沒有動。
“師妹快下來吧,給我講講商都有什么好玩兒的呀。”
木玨仍然沒有絲毫移動的跡象。木嘆只得搖搖頭,暗嘆自己的聲音還是不夠大,師妹又怕是觀景入了迷,只能多走幾步路把她揪下來。
循著小路,木嘆很快攀上了清心巖,夕陽終于暗了些許,眼瞅著便要沉下平原。木嘆逆光看過去,只能看到木玨盤膝坐在巖上,如同剪影,瞧不清細節。
那柄師妹當寶貝似的竹劍并沒有如往常那樣斜斜地背在身后,反倒是隨意地落在一旁。
木嘆眼睛一轉,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然后突然拍了一下木玨的小腦袋。
“木玨!”
……
道觀正殿里,大師兄木靈從偏殿取來一張溫玉制的茶臺,置于矮桌上,伏案細細地磨起了茶葉。
一邊磨,一邊用心地聽著矮桌兩旁師父和師叔祖的交談。
“師侄,嘿嘿嘿,你們商都論道回來,得有七八日腳程吧,不如先讓孩子們歇息去?”
坐在師父對面的師叔祖,幾乎已看不到半點道士模樣,穿一身褐金色文士長袍,大大咧咧地席地而坐,并沒有如師父那般安靜地跪坐在蒲團上。
盡管生了些許暗黃的老人斑,師叔祖的頭發卻仍然與師父一般烏黑發亮,想來當年修道時的功底應當還在。
“不必,他們能坐得住。”
“哈哈,倒也是。我們黎民觀的弟子,一向舉世皆知,金門師侄教出來的,也斷然不會差。”
師叔祖豪爽地笑著,一口喝干了木靈沖泡好的第一杯茶。
“這觀里的茶,味道也沒有變啊。哈哈哈,好,好啊。”
師父沒有配合師叔祖的笑聲,只是默默接過木靈奉上的茶,品了一口,接著道:“師叔有話但說無妨,不必在意弟子們。”
木靈瞥了一眼庭院里掃著地的木方,只見他早已減緩了掃地的節奏,也是一副偷聽的模樣,偏偏臉上還是那種剛正不阿的正直神情。
“師侄果然夠爽快。那我就直說了,前幾日咱們黎民觀在商都論道,你的弟子們表現都很好,頗有大儒風范。只是……只是有一些不好的言論傳到了總督府,總督大人依圣上之意,派我來正告黎民觀,大道仙緣已失,是既成的事實。還望今后論道,只論圣理,不談仙人。”
木靈的手顫抖了一下,險些弄灑了茶水。
“師侄也不要嫌師叔的話難聽,總督府說的有理啊,幾百年來仙緣散失殆盡,當初從京都商都,直到北海東海,到處都是法師開壇講法,教化世人成仙。可如今呢?除了我們黎民觀,世間哪還有半點道家的影子。
“唉,可惜自從你師傅羽化,最后一位仙人也就消失啦,當初大家也是迫不得已,這才走的走,散的散,沒想到竟被你一個人又把道觀撐了起來……師叔們愧對你啊,當然更是對不起你師父的托付,但是仙緣消散,大道也真的走到了盡頭,我勸師侄你也盡快脫身,尋些正經營生吧。”
黎民觀的師叔祖,曾經的昌玉真人,如今總督府的方天師,突然站起身來,朝殿外喊了一聲。
“海川,你也都聽到了吧。快和爺爺回家去。”
木方沒有應聲,仍然在一絲不茍地清掃著落葉。
“方海川?!”
“師叔祖,這里并沒有叫方海川的人。”木方停下竹帚,卻沒有抬頭。
方天師咬了咬牙關,態度緩和了一些,僅僅作為木方的爺爺繼續道:“你父親的事,有眉目了。”
木靈注意到木方的手有些顫抖,師父卻一言不發,仍然沉默著品他的茶,不過臉色顯然不太好看。
最后一絲夕陽終于離開了道觀,天雖然還有些亮光,卻也算得上是暗了。
“……這里沒有方海川,自然不管別人的家事。”
木方的聲音聽不出悲喜,又是靜靜地說道。而貓師兄不知從哪兒適時出現,朝方天師埋怨地喵了一聲。仿佛在警告他不要再提那些傷心的往事。
突然之間貓師兄把耳朵折平,扭過頭定定地聽了一會兒,便朝院外竄了出去。
師父和木靈幾乎同時站起,頭也不回地飛奔出去。
“師父!師兄!救命啊!”
木嘆凄厲的呼救聲這才遙遙地從山林間傳出,幾乎微不可聞。
……
陰陽交替時分,天界線仍微微存著一些光亮,但是清心巖上的風已經有許多冷意,吹得木嘆只感覺眼淚與鼻涕都要冰入骨髓,讓他手腳冰涼。
他只剩一件單薄的內袍,厚厚的道袍正鋪在地上,讓木玨可以躺在上邊,避免石頭上的寒氣
但是她的狀態仍然很不好,如同中了風寒,玉一般的小臉燒的通紅,眉頭緊皺,不停地打著寒顫。
木嘆用次盡全力再次喊出聲來,希望師父師兄可以聽到呼救聲,小小年紀的他已經快要害怕得失去意識了。
“師妹,師妹你不要死啊。師父馬上就來了。你振作一點啊師妹。”
“木嘆師兄?”
木玨似乎有所感應,想要睜開眼睛,卻怎么也使不上力,最后只好微微偏了偏頭,對木嘆師兄喃喃出一句話:
“商都……糖果,很好吃的……”
突然風緊了一陣,吹得山頂的松樹刷刷作響,遮住了木玨后面的話,木嘆沒有聽清,或者說師妹什么也沒有多說,木嘆只是緊張害怕到幻聽了而已。
木嘆用力調整呼吸,屏息靜聽,卻再也聽不到師妹的聲音,又轉而焦急地向清心巖下張望,終于看到貓師兄帶著師父和木靈師兄已經極速奔跑了過來。
“師父!快!師妹她好像病得很嚴重,師父你快救救她吧。”
說著,眼淚又一次噴涌而出,仿佛所有的擔驚受怕都有了宣泄的出口。
師父連忙一把抱起痛哭的木嘆,交給木靈懷里安慰,蹲下來按住木玨的脈搏,左手隱隱緊攥著一張符紙。
“怎么了?”木方遲遲趕來,出聲問道,方天師卻沒有跟在他身后。
木靈一邊輕拍受驚了的木嘆背部,一邊用眼神暗示木方保持安靜,奈何天色太暗,木方看不真切,又出聲詢問。
“別問了。”方天師這才姍姍來遲,一邊揉著膝蓋,一邊攔住焦急的木方,語氣里充滿了激動和濃濃的困惑。
“你師妹,得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