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傻，真的，”她說，“我單知道雪天是野獸在深山里沒有食吃，會到村里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

　　我路過高二（三）班門口，聽到學生們正在齊聲朗讀這一段落，便知道何老師開始教魯迅先生的經(jīng)典課文--《祝福》里的祥林嫂片段了。

　　說來好笑，近來我一直覺得何老師的形象像極了某個人，但每次步履匆匆，我總來不及細想。今日經(jīng)過他班門口倒是提醒了我。“哦，原來是祥林嫂。”我一時醍醐灌頂。

　　何老師前段時間被臨時委派擔任高二（三）班的班主任。對于此事，他內(nèi)心是極不情愿的。可他是個謹小慎微的人，平時待人親切和善，對領(lǐng)導唯唯諾諾，被領(lǐng)導臨時分派特殊任務，他心里再難受，表面上也得和和氣氣接受。

　　誰都知道高二（三）班是個燙手山芋。前任班主任因為家校關(guān)系處理失誤，被迫問責離職。這顆炸彈現(xiàn)在落入斯斯文文的何老師手中，其他老師都莫名期待著，想看他如何處理。

　　何老師之前沒有任何班主任管理經(jīng)驗，領(lǐng)導美其名曰要給何老師一個鍛煉機會，這可把何老師噎著了。難得的表現(xiàn)機會，領(lǐng)導已經(jīng)直接點名，退卻的話，于他今后的職業(yè)生涯無疑是個阻礙。何老師已經(jīng)三十多歲的人，在教學崗位辛勤耕耘了十余年，始終缺點機會進一步突破。如今機會來了，雖然燙手，但好歹是個機會。如果這次拒絕，再等下一次，那得等到什么時候？

　　何老師天然的性格加上這個無法抗拒的理由，使得他就算把牙齒咬碎了自己吞下去，也得硬著頭皮接受這個班主任工作。同時他還得向領(lǐng)導表明，他會竭盡全力做好這份工作，不辜負領(lǐng)導對他的期望。

　　可自從何老師接手這活，他從前和善的笑臉便消失無蹤。走廊里見到他，總是一副愁云慘淡，魂不守舍的模樣，旁人隨意關(guān)懷幾句，他立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止不住地大倒苦水。偏偏我的辦公位就在何老師鄰座，每次他從班里回來，準會抓住我抱怨個不停。

　　“張老師，你知道嗎？我今天真被氣死了。就剛才，他們居然逃課去打籃球，被年紀主任抓個正著。我都批評他們多少次了，怎么就不聽呢？非但不聽，說他們兩句，脾氣還一個比一個暴躁。都高中的男孩子了，個頭又大，我在他們面前一點威懾力都沒有。我實在是沒辦法了。但我又不得不管，他們明年升高三，家長盯得緊，學校也盯得緊，我現(xiàn)在真是兩頭受氣。怎么辦啊。唉。”

　　“我建議何老師去找領(lǐng)導談一談，看他們能不能幫你想一個好些的解決辦法。你看你最近操心得，人都憔悴了，這么下去可不是個辦法呀。”我也很無奈，只能說一些不痛不癢的寬慰。

　　每次何老師只是擺擺手，然后癱坐在辦公椅上，雙目空洞地望向天花板，像是在祈求什么奇跡降臨，助他解脫。

　　原本已經(jīng)很糟糕了，誰知上次期中考成績出來后，何老師更是變本加厲。

　　他們班期中成績排在年級最尾，何老師被領(lǐng)導和家長雙重夾擊，痛得透不過氣。雖說高二（三）班一直以來成績就不怎么好，但是面對新班主任，家長們難免會抱一些無謂的期待，盼望著自家孩子能在新班主任的調(diào)教下突飛猛進。誰知期中考成績給各位家長殷切期盼的心情澆了一盆冷水，他們自然不會放過何老師，硬是將責任推到何老師身上。家長們一個個連續(xù)轟炸式地找上何老師，要求他給解釋，逼迫他作承諾，堅決表明何老師不能在高考前夕耽誤他們家伶俐的小孩。

　　那幾天，何老師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原本干凈清爽的印堂硬生生被擠出一道深深的懸針紋。他頭頂時刻頂著一大片烏云，凡是他走過的地方，準會留下一長串愁苦污濁的氣息，久久揮散不去。

　　如果何老師只是自怨自艾也就罷了，偏偏他不僅多愁善感，還愛喋喋不休，那就順道也辛苦了經(jīng)常出現(xiàn)于他輻射半徑內(nèi)的老師們。不管是在教室里、辦公室，還是走廊上、食堂里，一旦誰和何老師四目相遇，當然除了領(lǐng)導，何老師定會上前哭喪著臉，言辭凄婉地訴說：“張老師，你知道嗎？我今天真被氣死了，我該怎么辦呀？”“劉老師，你知道嗎？我今天真被氣死了，我該怎么辦呀？”“付老師，你知道嗎？我今天真被氣死了，我該怎么辦呀？”“陳老師，你知道嗎？我今天真被氣死了，我該怎么辦呀？”……

　　最初大家對何老師還抱著同情心理，積極為他出謀劃策，有經(jīng)驗的班主任也會提供給他一些寶貴的管理經(jīng)驗，真誠希望幫他渡過難關(guān)。可隨著時間推移，大家意識到何老師只是一味抱怨，并沒有采取任何積極措施作出改善，于是大家也灰了心，懶怠再付出真心關(guān)懷。如今各位老師見了何老師，像避瘟神一般躲閃不及。如果誰不小心被他抓住，也只是應付性地回應“哦”，“嗯”，“吶”，“您真辛苦”，“我還有課”，以此搪塞。

　　不知何老師是累到遲鈍了，還是急于傾訴的心情太迫切，他竟沒有發(fā)覺周遭人對他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他一如既往地尋人吐露心扉，仿佛在他的世界里，傾吐苦水，才是他解決眼下問題唯一的辦法。

　　最頭疼的要屬我，坐在何老師隔壁的位置。從前與何老師爽快交流，玩笑討論的日子一去不復返。現(xiàn)在沒課的時候，我寧愿多跑幾步去圖書館，也不愿待在辦公室，生怕遇到何老師。除非確認此節(jié)何老師有課，我才敢高枕無憂地在我的辦公椅上坐上一會兒。

　　此時我停在高二（三）班的教室外，準備待一會兒。同為語文老師，我非常清楚這節(jié)課文的最后，何老師一定會問學生那個經(jīng)典的問題，“祥林嫂是被誰害死的？”我很想知道如今的何老師，會怎么引導學生回答那個問題。又或者，如果這個問題他反問自己，又會如何作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