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了多久了?”
“回夫人,兩個時辰。”
“他呢?”
“還在衢門外侯著?!?p> “嗯,引他進來?!?p> 天大寒,他卻只著兩件單衣,他還是同從前那般清瘦,不過兩個時辰,面色寡白,嘴唇已凍得發(fā)紫,她偏過頭,不去看他。
“在下蘇秦,見過文公夫人?!?p> 她未叫他起身,而是直接問道:“蘇子不遠萬里奔波至燕,是為何事?”
“聽聞夫人如今執(zhí)掌王權(quán),在下驅(qū)驅(qū)而來,為求燕國相印,相與合縱。”
她掩唇嗤笑道:“可笑之至,蘇子憑什么以為本宮會由著你執(zhí)燕國相印,合縱,攻打本宮的母國?!?p> “秦乃蠻夷之國,以虎狼之師吞周遭弱國無數(shù),坑殺士卒,魚肉百姓,我欲合六國為一,以御強秦,是為天下大義。”
她看向他,目色凌厲,一字一句擲地,“為天下大義?蘇子不覺得可笑嗎?七國從無義戰(zhàn),多少年了,勝者為王,弱肉強食之事本宮并非沒有見過,秦雖虎踞囂張,那滅秦之后應當如何?讓周王恢復中原,繼而承天子之制?讓您執(zhí)掌相印,梳理天下?不過是為自身名利而已,蘇子又何必將自己抬得如此高尚?!?p> 他定定地看著她,像從前那般笑了笑,又直直地栽了下去。
他身子冰冷,如此嚴寒只著兩件單衣,若只是想求得相位,又何苦拿命作搏。
她是有多久沒有如此細細打量他了啊。
嗯,有多少年了啊,她都記不清了。
她初見他,他被人圍在墻角痛打,她驅(qū)散人群,將他擋在身后。
“你并非秦人吧?!?p> 他抬頭看她,她蹲下與他平視。
“我大秦多猛士,你那瘦弱的身板,一瞧便是外地生人,”她自袖中掏出些銀錢來,“世道正亂,生人來秦必會遭人疑視細作,我見你眉目清正,也不似什么壞人,這些銀錢你且先拿著,就當我替他們向你賠禮了?!?p> 身為秦國長公主,她的子民滋生禍端,必是要她來料理的,也從無關(guān)是誰。
再見他時,他跪于秦王宮外求見秦王,她一身華服邐迤,經(jīng)他而過。他抬頭,她回頭看他,前幾日的傷已好了大半,此時他清瘦的臉將堅毅與執(zhí)著,和盤托出。
“你且先起身罷,我領你進去?!?p> 他向秦王陳述自己的謀略,他指出君王應行的賢明之道,愿助秦王兼并天下的野心,繪制了秦國河山的恢宏藍圖。
他不知,他每多言一句,她看向他的目光便又更柔和了一分。
只是,孝公既沒,秦國厲法正盛,正間休養(yǎng)生息之際,顯然,他的主張并不得秦王歡心,但幸得她力薦,他得入百言堂成為秦王宮側(cè)的謀士。
她與他漸生親近。
自小時起,所有人都訓誡她作端良賢淑的公主。蘇秦不同,她可以在他手心里,無憂無慮宛如孩童。
他帶她去看城外看山峰綿綿,她聽他講在洛邑的荷葉田田。
他帶她去城樓上仰觀星河萬頃,她聽他講詩經(jīng)中的青青子衿。
卻聽他嘆道:“這咸陽,終不似洛邑?!?p> 她側(cè)過頭看他:“如何不似?”
“嗯…洛邑的樹,比咸陽要蒼翠些、水,比咸陽要澄澈些、吃食,比咸陽更有味些,這女子…”
他一邊說著看她,她臉上掛著不悅,目色氣惱。
“好好好,洛邑什么都好,何時你駕馬回了洛邑去,反正我秦國窮山惡水,也怕屈了你蘇子的身份。”
“你且聽我講完再惱也不遲,總是如此急躁,”他笑著,撫了撫她被風吹得有些凌亂的發(fā)。
“是是是,這女子,總是比咸陽的要靈動些、清秀些、溫婉些,是不是?”
他只低聲笑
“你笑什么,我說的不合蘇子心意?”
“嗯,你說得都對?!?p> “我便知道你這士子風流,白負了本公主的心思!”她作勢要走,他拉住她。
他滿眼笑意,執(zhí)起她被晚風拂著有些涼意的手
“洛邑的女子即便再靈動、再清秀、再溫婉,那有與我何干,我自始至終想要的,只有阿婼啊?!?p> 他掌心溫暖,卻將她雙手熨得滾燙。
蔓延
一直燒到臉上去
晚風微涼,也暈不開
時光流轉(zhuǎn),已度一年。
秦王似乎并沒有要重用他的意思,反倒對張儀,甚是偏袒。
適逢重陽,咸陽城內(nèi)市集燈會甚是熱鬧,他帶著她躲過守衛(wèi),溜了出去。
燈火懸滿了六尺寬的長街,人潮涌動,來往商客,絡繹不絕。即便處于亂世,也有如此繁盛之景,不禁嘆然。
“蘇秦,你說一個人若是愛慕另一個人,該是如何的呢?”
她挑著珠釵,似漫不經(jīng)心地問。
“求之不得,便輾轉(zhuǎn)反側(cè)?!?p> “若求得了呢?”
“琴瑟友之,鐘鼓樂之?!?p> 她轉(zhuǎn)身,晚風吹落了她鬢間的幾縷青絲,他輕手,將它理到她耳后。
笑道:“與她琴瑟和鳴,同它相愛相處,再大張旗鼓,將她娶回家去。”
“那…蘇秦…你會娶我嗎?”
他看向她,吶然無所言,似有一瞬失神,又俶爾偏過頭去。
她拉起嘴角強顏笑了笑:“長生橋下該是要放燈了,我們快些過去吧。”
她倏地拽住他的衣袖,向人群中擠去。
他掙不脫,她放不掉。
“阿婼,”他叫住她,“你是尊貴公主,我只一介謀士,你我身份懸殊,不甚般配?!?p> “蘇秦…”她嚅囁,“你知道我從未在意過這些?!?p> “可如今張儀正得勢,我聽聞他素來與羋八子交好,羋八子又正得盛寵。你不知,張儀曾在楚王宴客是偷竊宰相的玉佩,他出身低微,又行徑卑劣,我怎甘愿居他之下?!?p> “阿婼…”他將她輕擁入懷。
他說他想做秦國的宰相,她說她會幫他。
他勾起一抹笑,如此,便好。
果然,秦王下旨,三日后百言堂,蘇秦與張儀就國事論,若誰得以使秦王與眾人信服,便為國相。
位居數(shù)千門客之首,居秦國朝堂高位,如此誘人。
不料,蘇秦的言論未果,秦王大怒拂袖而去。他跪倒在地,兩股顫栗。
他犯了大忌,提到了商君。秦國上下皆知,商君改制觸怒權(quán)貴,秦王親政將其車裂于午門之外,人人皆言秦王暴戾,其不知恩德,為百姓所斥。而后即使門客眾多,無人感直言效商君之法,連商君二字,也無人敢提。
蘇秦在百言堂一再提及商君,稱只有行商君之制才可使秦國日盛,否則便會同越國那般不思進取,國力日衰,最終湮滅于硝煙之中。
“蘇子博學多才,巧舌如簧,政見凌利,頗有商君之風啊?!?p> 此言一出,哄笑一堂。
“我聽聞蘇子入百言堂是得了長公主的舉薦,我見蘇子也是儀態(tài)堂堂,怎不干脆做了公主的入幕之賓?又何苦來此拋頭露面。”
“蘇子剛剛還言辭犀利,好生威風,現(xiàn)在怎默不作聲了?來,將頭抬起來,張相國要賞你東西呢?!?p> 旁人揪住他的衣領將他提起,他與張儀對視。
滿目春風,得意忘形
諷刺
“這倒是難住了我,讓我想想,該賞什么東西才能配得上蘇子的身份呢?”
一口唾沫啐在他臉上。
滿室哄然,眾人推搡
“蘇秦,還不快謝張相國賞賜。”
原本還在大談仁義,自詡?cè)宓谰拥娜税。谶@時丑態(tài)曝露。
這咸陽也終是與洛邑無不同,都這般趨炎附勢,捧高踩低。
她已經(jīng)在大殿前跪了三個時辰。
秦王斥責她一再為蘇秦請愿開脫,身為大秦長公主,為一卑賤士人辱沒身份,婦人之仁,不知廉恥。
她體力不支,昏了過去。
左右侍人將她送回寢殿。
待她轉(zhuǎn)醒,已逾黃昏
燕與秦交戰(zhàn)失利,秦拱手取燕十座城池,燕國驚懼,系頸伏首。秦王為示撫慰,便將秦長公主許與燕侯,秦與燕以此成連橫之約,永結(jié)姻親之好。
她不想嫁,她必須走,她要讓蘇秦帶走她。這幾乎是她一瞬間下的決定。遇見困境奔向他,成為本能。
那晚,天出乎意料的陰沉。她收拾了些衣物細軟,未驚動任何一個人,潛了出去。
閭門外,她攔住蘇秦的馬。
“蘇秦,父王要我嫁去燕國,你帶我一起走好不好?!彼龤獯跤酰瑓s不失孤勇。
“公主不要再任性了,公主千金之軀,與燕國國君,極為般配?!?p> “可燕國國君年逾六十啊,”她駭然“是你當初說心悅我,要同我在一處?。 ?p> “公主還請自重,在下從未說過如此冒犯公主的言論,若當真出口,也只怕是公主會錯了意。”
似利刃劃破天際,雷鳴,大雨瓢潑。
“我原以為公主可以助我登上相國之位,而如今公主自身難保,莫怪蘇秦另謀他路?!彼嫔罾洌澳阒浪藢⒛阋曌魃淖宰鸷莺莶仍谀_下的感覺嗎?你是公主,你自然不知?!?p> 她癱倒在地,目光呆滯,“蘇秦,你在說什么啊…”
“公主還請讓道,馬兒性烈,莫傷了公主?!?p> 他駕馬越過她,馬蹄濺起的污水砸在她臉上。
他的話語,寒氣逼人,比深秋的雨水,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伏在地上,哭得失了聲息。
狼狽
他說的不錯,當年城門口那群秦人是他使錢雇來的,青青子衿也是他信口編的。
原來喜歡一個人,言語中掩飾不住的欣喜,眼神里濃烈的愛意,都是可以裝出來的啊…
他自始至終,都只是想要相國之位而已。
看見了嗎,阿婼,不論我口中說如何心悅你,我總會在你與尊嚴之間決然舍棄你。
這人吶,若是在情愛中談起自尊來,便總是都要愛自己多一些。
他受祗辱,出秦不顧。
她嫁去了燕國。
父王說大秦基業(yè)需要雍州子民共同守護,不論是公主還是庶族,商君之死是為此,她遠嫁燕國,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