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已逝,孟秋初至。
短短兩月時光,武林已是天翻地覆,與魔道的混戰如同以往般不了了之,可正是在這不了了之之中,一場劇變亦是猝不及防地席卷了各宗。
在點蒼宮邱不疑雷厲風行的清掃下,青衣子所統的臨風臺一脈被盡數下了宗門追剿令。好在青衣子、陸云生二人遠在江南,而周陽遲早料變故會生,事先做好了準備,于星夜率臨風臺諸弟子前往凌竟峰與陸云生會合。邱不疑一不做二不休,再度向神女閣揚起屠刀,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神女峰早已人去山空,神女閣百余弟子連同文璃師太一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可相較神女閣,婆羅寺與瓊歌門就遠沒有那么幸運了。婆羅寺遭七賢派弟子圍困多日,明道方丈為保全全寺人的性命被迫歸降;而瓊歌門則更為慘烈,掌門黎洛身死郭絕塵之手,七成門人盡成階下囚,余下匆匆出逃的三成門人走投無路,不約而同地趕往凌竟峰。
長白宮的情形較諸宗更為混亂,宮人在空言、空語的唆使下分裂為兩派,一派效忠于空言二人,一派堅決擁空山為主,兩派互相殘殺半月,以后者慘敗告終。所幸空山在此時秘密歸來,率幸免于難的追隨者趕往凌竟峰去尋林晚。
太山宗、凌竟閣二宗則是格外寧靜。太山宗不斷召回各地弟子,諸如木梵、程冥陽姐弟等人回宗后都沒了消息;凌竟閣則是源源不斷救助著逃難而來的各宗人士,一時間,凌竟峰人滿為患。
神女峰,寒江索渡側一處隱蔽的山林中。
一道白影在錯綜復雜的地形中轉了幾轉,閃身跳進了碧波白浪中。不久后他從神女暗閣的瀑布后走了出來,陽光傾瀉而下,照在他俊美面頰上——這人卻是極天鴻。
他剛剛進來,有兩人立即迎上,乃是文璃和娵訾。極天鴻微微一笑,道:“無妨,外面有我布下的迷陣,那群烏合之眾進不來的。”
“只要他們找不到此門,在口糧耗盡前我們已無虞。”娵訾點頭道,“只是糧食確實是個問題。”
文璃師太長嘆一聲,凄然道:“現下,我們能依靠的,怕是只有凌竟閣了……極公子、楚姑娘,這次仗義出手相助之恩,神女閣沒齒難忘。”言畢,她長行一禮。
幾日前,神女峰遭點蒼宮弟子圍困,只得死守天生橋與寒江索渡兩大天險。正在此時,極天鴻與娵訾二人突然出現在神女峰中。文璃師太本對他戒心十足,卻因走投無路,只得收拾物什隨他而去,由此得知了神女暗閣的存在,借暗閣之利成功逃過一劫。
極天鴻眉頭不著痕跡地蹙了蹙,方道:“我早說過,我這次出手,既非為了神女閣,也非為了所謂武林正道,一時興起而已,師太不必記掛。”他與娵訾一同向神女暗閣所在的山谷中走去。原本寧靜的山谷被諸多匆匆搭成的帳篷占據,雜亂無章,充斥著兵荒馬亂。
眾神女閣弟子大多停了動作,好奇或是敬畏地目送著極天鴻。文璃師太見狀也未加阻攔,只是搖頭不語。她知道極天鴻性情狂傲,但并非是一時興起才會救助眾人,而是為了江湖正道。可誰也不能否認,這當中有著他對林晚的愧疚……
忽而,幾聲長啼在空中響起。眾人紛紛抬頭望去,見到鳴羿與青羿二鳥匆匆飛下,一左一右落在極天鴻肩上。極天鴻依次替它們梳了梳羽毛以示嘉獎,然后取下二鳥足上信箋一一細讀,不過片刻,他的面色就已變化。他抬頭看見眾人憂心忡忡地望了過來,便朗聲道:“諸位,點蒼宮臨風臺、長白宮和瓊歌門的弟子都已陸續到達凌竟峰,此處難以久持,你們應迅速與他們會合。”
“凌竟峰怎么樣?林師……林閣主還好嗎?”一名年紀稍幼的神女弟子脫口而出,旋而想起了林、極二人的關系,吞吞吐吐不知何言。
極天鴻停頓了一下,修長雙手似有顫抖,可很快又恢復了平靜,道:“自從一月前接納周陽遲等人時,她就說過,凌竟閣懸壺濟世,不會拒絕任何避難的弟子。但……我想,她應該在等你們。五宗人馬一旦匯集,太山宗會毫不猶豫將你們一網打盡,她一定早有萬全之策應對了。”
“好,既是如此,我們事不宜遲,今日午后就啟程!”文璃師太當機立斷,立刻命弟子們準備離開,同時著手將神女暗閣中的心訣石碑一齊帶走。畢竟這一去,能否再回到這里繼承先人遺地,誰也說不清楚。
見到眾人已開始整頓,極天鴻暗中請鹓雛相助偵察敵情。鹓雛也是感到事態緊急,迅速飛出了暗閣。就在此時,娵訾輕步走了過來,道:“你剛才神色不對,是有什么事嗎?”
“應千千也到了凌竟峰。”極天鴻輕聲道,“阿暮與皎皎也準備啟程。”
娵訾搖了搖頭,直視著他:“你沒有說完。”
“……”極天鴻唇邊,只有無盡的沉默。良久,他方輕聲道,“她……病了……”
“我不清楚,但在凌竟峰的探子說,……她病得很不對勁。讓晉楚律和江清心都無計可施的病,我怕……”他輕輕甩袖,緩步離開,只是為了掩飾面上抑制不住的憂郁。
凌竟閣,疊彩池畔。
林晚的居所就在疊彩池邊,此時池畔站了數人,正是青衣子三師徒、空山、晉楚微與一名瓊歌門大長老。適才江清心進去找林晚,許久都未出來,他們也是焦急不已。
居所內,江清心站在林晚身后,左右為難地看著對面的晉楚律和應千千。林晚輕輕一嘆,道:“若說當初在白浪麓與他分道揚鑣,是我為保他安寧而出的下下之策,那如今面對如此情形,我實在不愿再重復一遍當初的錯誤……”
“這不是你讓我們離開的理由。”晉楚律一字一頓,凝視著她。
應千千首肯道:“我既孤身來此,早將他物置之度外,何必擔憂?”
林晚痛苦地閉上了雙眸,顫抖良久,方才睜開。她雙唇微張,凄然道:“你不明白嗎……我不愿讓極天鴻因武林變故受到牽連,又怎能……又怎忍心讓阿紀,讓你們……讓你受到……”她與晉楚律對視著,等待著他理解她,等待著他妥協,雖然這幾乎不可能。
晉楚律看著她,雙臂顫著,極力忍下想沖上前將她擁入懷中的沖動。最終,他只是緩緩上前,站在她身前,俯身與他對視,伸出雙指在她的玉頰上迅速一彈。
“傻丫頭,你忘了嗎,我可不是極天鴻。”
“我是衛宸軍之主,是金帳的皇儲,是金帳帝國未來的君主。我有能力,也有決心守護我所珍視的一切。”
江清心與應千千同時失語,目瞪口呆,不可思議地盯著晉楚律。晉楚律輕笑著抬首看向兩人:“抱歉瞞了你們這么久,在下金帳雍王晉楚律,楚星紀是我的妹妹——金帳公主晉楚微,娵訾是我的屬下。”
“你……你……”應千千語無倫次,直直盯著晉楚律,晉楚律的桃花眸含了一絲狡黠。他沖她眨了眨眼,俯身再次看著林晚,雙眸狡黠已化為深情,“阿婉,我答應過那小子會照顧好你,你可不能讓我爽約啊。”
“你這人……”林晚苦澀微嘆一聲,心知多說無益,方道,“既是如此,我們走吧。元英讓我去商均峰,此行兇多吉少,我們需事先將大家轉移。”
江清心上前扶住林晚,疑道:“姐姐已經選好地方了嗎?”
林晚頷首,道:“師父早料到會有今日,在密信中為我們指明了一條萬全的退路。”
“宜煌郡有獨蘇山,接云山與宜煌十七峰所構的重重山脈。在這層層屏障中,有一處絕佳的世外桃源,緲霧谷……”
不久后,疊彩湖畔亭中。
聽完林晚的一番敘述,晉楚微立刻蹦了起來:“晚姐,無論如何你也不能去商均峰!那老妖婆笑里藏刀,怎么會安好心思?”
林晚搖了搖頭道:“我若不去,何以為大家爭得撤退至緲霧谷的時機?”
“師侄,你久病未愈,若我們任你去那險惡之地自投羅網,豈不是對不起你師父和凌竟閣,對不起武林嗎?”青衣子嚴肅道,“如今武林劇變,大家首先想到的便是凌竟閣,你且留下,讓我去會會他們。”
“師伯不必多言了。”林晚毅然拒絕,“現在神女閣已經趕來,待我走后,師伯務必率大家迅速進入宜煌十七峰,中途接應神女閣。讓大家事先做足準備,不到十萬火急的關頭切勿出峰。”她將一個錦囊交給空山,又道:“這里面是緲霧谷的地圖,那里地勢復雜,兼有迷陣,行走時千萬小心。”
“師姐放心。”空山鄭重接過錦囊。一旁晉楚微又纏上了晉楚律:“哥哥,我也要去!”
“不行。”晉楚律干脆拒絕,“這次由不得你任性。”
“可……”晉楚微還想狡辯,晉楚律已將她推回空山身側,“別讓她亂跑。”空山聞言,立刻首肯。
林晚見諸事妥當,忽又想起一事。她猶豫片刻,還是道:“另外,我希望諸位能聽我一言,若是天辰教、九嶷與釋歡谷誠心相助,希望諸位能暫時放下以往仇恨……”她嘆了口氣,與晉楚律一同轉身離去,留下亭中面面相覷的幾人。
是夜,凌竟峰再度融于夜色。由于峰中匆匆住了許多人,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燈火熒熒。
林晚步走出居所,漫步于竹庭之中,她每每心煩意亂之時總會來此,尋求寂靜。今夜亦然。
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故敧單枕夢中醒,夢又不成燈又燼。
月光下澈,庭下如積水空明,盈盈一水中藻荇交橫,翩然游弋,卻是重重竹林的影子。月明星稀,夜靜山空,甚至連驚山之鳥也不曾有了。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何時無美景?只是少了那個如明月清秋般的人啊。
她怔怔聽著,風拂過單薄衣衫,悵然看著月色流過漸寬衣帶,心中作痛。
西窗下,風搖翠竹,疑是故人來。
情越攪越亂,越繞越痛,越扎越深,終而化作一縷殷紅,從她嘴角溢出,滴落月光。
近兩個月了,她的情疾未曾好轉絲毫,反而落下來咯血之癥,甚至連往昔的武功也施展不出來了。可誰,都是無計可施。
她抬手拭去血跡,長長呼吸幾次,內心再度波瀾不驚。現在她面前是一盤險棋,一個不慎,全盤皆輸。此時情景雖無刀劍加身,卻比他在風眠山遇刺之時要更為險惡。
敵手只是元英嗎?不,單單元英一人決計無法達到如今所謀。
那幕后黑手會是誰呢?她猛然想起一人,太山宗水牢中的那人。那個人……又會是誰呢?
獬豸從她體內探出,似是想要出言提醒,卻又搖了搖頭,自語道:“還是讓她自己來……”
初秋的夜風涼意十足,林晚卻絲毫不覺,凝神細想。夜色濃重,月光卻越來越弱,獬豸抬頭望去,只見幾朵烏云急速奔來,霎時間遮住了明月。風蕭蕭,竹颯颯,夜來風起,秋雨欲來。
一道白光自烏云中劈出,破開夜色,映得林晚一身慘白。炸雷響徹夜空,林晚一個激靈,心中的混沌仿佛也一并破開……
豆大的雨點從天而降,頃刻間林晚已渾身濕透。獬豸急忙提醒,她卻依舊杵在原地,原先的疑惑一掃而空,真相猶如滔滔大江,一瀉千里。
太山宗,元英,巫神煞生體,神秘莫測。每一條信息都指向著許多人,可這四條信息合在一起,卻如同符契一般,與一個人緊緊吻合。那是一個被江湖所不齒的人,那是一個對武林懷恨在心的人,那是一個她不熟識,卻時常聽人提起的“敗類”……
“阿婉!”熟悉的聲音猛將她拉回現實。晉楚律見她立在大雨中,驚慌失措,如箭般沖了過來。他身旁應千千急忙將一把油紙傘遞到他手中,略有失落地看著他沖了出去。
晉楚律沖到林晚身邊,還沒來得及撐起傘,就驚愕地見到林晚劈手抓住他的雙臂,用力搖晃,激動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他!就是他!”
“你……你……”晉楚律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盯著一反常態的她。林晚激動不已,忽意識到自己抓住的人竟是晉楚律,“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突然她又想起一事,看著晉楚律的眼神立時變化,一把推開了他。
“阿婉,你怎么了?”晉楚律用力將傘舉到她頭頂,卻見她神情緊張,連珠炮般的開了口“我問你幾件事,你……你可否如實回答我?”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晉楚律停住身形,焦急地看著她。
“風眠山那日,柔然考和皇甫炫指使刺客殺我,是不是你師父授意為之?”林晚無意識的掐著自己雙手的關節,腦中飛速運轉,“太子殿下在南水關被大火下毒,空山在洞庭湖被實沈和壽星追殺,這些……都是他的手筆嗎?”
“他……他怎么會……”晉楚律如遭雷擊,呆若木雞。他抬手道,“不,阿婉,你冷靜一下,這種給金帳四處樹敵的事,他……”
“不僅如此,你沒有懷疑過嗎?”林晚雙眸含著怒意,冰冷的雨水順著脖頸一路流下,“為何青嵐館的偷襲每次都幾可得手?為什么他會知道我、太子殿下和空山的行蹤?為什么元難剛剛復出,青嵐館就開始興風作浪?”
晉楚律面色蒼白,全身顫得厲害。他停頓半晌,方道:“你……是在懷疑我嗎?”
林晚沒想到他竟會這樣說,神色一怔。她遲疑片刻,如是道:“最開始,我的確先懷疑你;甚至微兒、娵訾、葉衡、秋風叔,我都懷疑過。”
此言一出,晉楚律的面色一時間極為精彩。可他還沒開口,又聽林晚續道:“所以,我在樂正府養傷的那些天里暗中讓人去查了查,確定秋風叔和葉衡忙于公務,沒有作案時間,排除了他們的嫌疑;空山被刺殺,微兒間接受到牽連,但我依然無法排除她的嫌疑,只是從姐姐的情感來說不愿相信是她……但你和娵訾根本無法接近空山,更不可能提前得知他的行蹤,所以我們中的內鬼不會是你們。”說罷,她微微皺了皺眉頭,眼中浮現出一抹愧色,“你待我如知交,我卻在背后懷疑你、調查你。是我愧對友人,你若有任何不滿,盡管……”
晉楚律凝視著她,一直無言,忽的他沖了上來,緊緊將她擁在懷中。在林晚的驚叫聲中,她已然被他攬住,林晚著實是驚呆了,竟忘了推開他。
“阿婉……”晉楚律微微張唇,可猶豫片刻,他又咬了咬唇,輕聲道,“謝謝你……現在還愿意相信我。你做得對,換做我,我也一樣會如此。”
他還要再說些什么,林晚猛然推開了他,靜靜道:“我自然是相信自己的好友的。”
晉楚律立刻回過神來,登時理解了她話外的意思。他眼中劃過一絲苦澀,點了點頭,微微后退半步:“走吧,外面雨大,回屋說說我師……他的事。”
“元難,是元難。”許久之后,二人回屋換了衣服,林晚方對他輕聲道,“是元難在操縱這一切,而且,太山宗水牢中的那人正是他,元易盟主怕是已遭了毒手。”
晉楚律苦笑一聲,“不只是他,你還猜出了另一個人吧。”
林晚沉默不語,許久方艱難點了點頭:“但我與他素未謀面,所以,若是你愿意,能否……多注意些他的安排?”
“我起初確實不信,可若是鐵證如山,我也不會作那任人宰割的魚肉。”晉楚律嘆息片刻,最終道,“你查元難的黨羽吧,青嵐館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和目的,交給我。”說罷,他徑直坐了下來,沉默的望著燈花。林晚知他心中煎熬,亦不再多言。
燈花爆裂,又迅速消失在初秋寒意中。火光不定,屋內漸漸暗了下來。
“何時出發?”
“明日,并且……要迅速讓元難知曉,以掩護空山他們。”
“放心,不會有事的。”
“……謝謝。”
“謝什么?”晉楚律在昏暗中露出一個五味雜陳的笑,“我大概是你手下身價最高的眼線了吧?這第六個人情,我就先記下了。”
燭暗燈搖,如同風雨飄搖的未來。寒意凜凜,不知今夜何人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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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一更。正面對決展開之后總是少不了刀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