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三、二、一”手指敲桌子的聲音幾近于無,心里的渴盼卻深得像深淵。
夏日的光影輕輕緩緩地移,隔著薄薄的一層繡“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的窗簾籠罩著敲手指的小孩。
從縫隙中透出的一絲余霞的光將她的影子無限拉長,勾勒出規(guī)規(guī)矩矩的高馬尾,平平整整的齊劉海,還帶著稚氣卻輪廓分明的半邊側(cè)臉,影子一瞬間把她拉成了大人的身量。
在她敲下最后一下,心里倒數(shù)到一的時候,下課鈴聲和從前的無數(shù)次一樣準時響起。
她像往常一樣,有條不紊地把各類文具收拾好,然后一溜煙的捧起一堆作業(yè)本往碩大的書包里塞,兩下三下把它塞滿。
然后左右張望了下,看到四周的同學都精精神神一掃上課的瞌睡神附體,匆匆忙忙地往外趕。
她眼里透出滿意的光,繼續(xù)悠悠閑閑地坐在椅子上,拿出紙繼續(xù)剛剛沒有結(jié)束的“功課”。
周圍的聲音越來越小,然而怪異的感覺卻越來越深,后脖頸密密麻麻地起了雞皮疙瘩,指尖發(fā)涼,畫筆無聲墜落,露出紙上繁星點點的涂鴉。
她知道:還是他。
可是她沒有回頭,撿起筆打算繼續(xù)做“功課”,地上的影子不知何時消失,她仿佛只是短暫的長大過,現(xiàn)在又回到幼崽時光,本能地蜷縮成一團,抱著大大的書包想汲取溫暖與依靠,可是書很重,也很冷,冰涼的指尖貼上臉的時候,更冷。
沒有感情的聲音在光線晦暗的教室蕩起回聲,也讓女孩白了唇,顫了手。
他說:“認識一下,我是夏夏,夏天的夏。”
夏夏笑容明朗地露齒一笑,頭頂?shù)拇裘S著他搖頭而抖了抖。
她盯著那根毛,心想:像“外婆”的雞毛撣子上面的小絨毛抖動的樣子。
她沒有出聲,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樣,沉默地倒計時,等待日復(fù)一日的時間點。
夏夏沒有失落,他已經(jīng)習慣了!習慣女孩一如既往的沉默,習慣女孩垂下長長的睫羽蓋住明如夏星的眼,像最初他們相遇那樣。
他習慣性地掏出糖果,緩解一下眩暈感,手指依舊很涼,他透過玻璃看見自己仿佛褪色一樣的蒼白的臉,骨骼最近生長得很快,生長痛在骨骼里一寸寸地延展開來。
走廊的燈依次被點亮,夏夏知道,是時候離開了。
他沿著陰影邊緣走,通過那迷糊的線順利離開。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女孩才輕輕開口:“你好,我是盛念。念念不忘的念。”
她對著陰影,夏天獨有的悶熱的風經(jīng)過長廊,濾去所有裹挾著的悶熱,最本質(zhì)的風輕輕拂起她額前的厚厚劉海,露出一道深深的疤。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這樣的我,如何能當你的朋友。
走廊的燈隨著高跟鞋的聲音一盞盞地亮,“砰”地一聲,干練的女人出現(xiàn),走廊的燈將她的一半臉照亮,留下的另一半愈加陰暗,像神話里的羅剎。
一天就這樣平靜無波瀾地過去,盛念一如既往地洗手吃飯,看新聞聯(lián)播然后去洗澡,寫作業(yè)寫到凌晨,然后睡覺。
然而對于她來說,這才是一天的開始。
她開始不斷地思索:“長風萬里送秋雁。”下一句到底是什么?
深夜,萬籟俱寂的夏天。
沒有熟悉的蟬聲,城市的樹是不被允許出現(xiàn)蟬的,更沒有與蟬聲共鳴給它伴奏的蛙聲,城市的池塘很遠,沒有肆意生長的水草,也沒有用來挖的蓮藕,自然也沒有回吃討厭的蚊子的青蛙。
哦,說起蚊子,這是唯一無處不在的親切敵人了,她盯著手上腫起的紅包,快準狠地把空氣中某個發(fā)聲物體擊中。
聽到聲音的母親匆匆忙忙地趕來,看著女孩又盯著什么都沒有的手發(fā)呆,知道她是癔癥又犯了。
從把孩子找回來的第一天開始,她就知道孩子出了大問題。不過也是,誰經(jīng)歷了那些還能正常?何況,只是個孩子。
她習以為常地在床沿坐下,女孩配合地自己蓋好被子,乖乖巧巧的樣子,有著別樣的脆弱感。
女孩沒有說話,沒有告訴眼前的人自己又打中了蚊子,她們從來不信。
像老師從來不會相信自己真的聽到了蜜蜂的聲音一樣。
蒼白無序的字符又熟悉地往她耳朵里鉆,她向來聽不懂,但眼前的人一念起這些,睡意就來了。
母親放下手中的故事書,看著沉沉睡去的女兒,揉了揉眉心,緩了緩疲憊,將故事書輕輕放下床邊的抽屜里,輕手輕腳地走出去,帶上了門。
后背像失去支撐一樣,貼著墻滑落,淚水止不住從手縫里滲透出來。
天灰灰蒙著。
又是一天。
盛念的生物鐘提醒她起床,她下意識往時鐘望去:五點,不多不少。
雖然睡眠不足四小時,她的眼睛卻毫無睡意,是習慣了。
然而她還是繼續(xù)躺著,按照規(guī)定,她得七點起床才行。
鬧鈴聲剛剛響起,聲音就被掐斷了。女孩習以為常地刷牙洗臉吃飯,和母親一起去學校。
母親是學校老師,今年剛?cè)肼殹?p> 盛念讀五年級,跳級直接讀的。
她是今年才到的城市,才認識的盛女士,她的母親。
大城市的一切都陌生得厲害。比森林里最高的古樹還高的樓比森林還要密密麻麻的長,早班車的堵是她160智商所不能想象的,像現(xiàn)在,她們還堵在路上,幸好小電驢機動性強,在鈴聲響起前她們還是趕到了學校。
這個時候的人最為擁擠與匆忙,門口的車停了一大堆,擠擠挨挨,像她昨天無意識的涂鴉,線條糾纏不清,點與點之間的距離毫無規(guī)律,還有此起彼伏的喇叭聲奏交響樂,爭先恐后地插著縫隙張揚存在感。
盛念揉了揉眉心,一對彎月眉微微皺起,她覺得頭疼。
所幸老師的車可以進入校園,那些世間煩擾漸行漸遠,光怪陸離的世界也被小清新的校園環(huán)境所覆蓋。
校園的綠植很滿,擠著生長,但井然有序,是人工的規(guī)律,很對稱,很整齊,很像一個個方方正正的格子。
她們彼此沉默地走過中心噴泉,繞了一圈長長的走廊,在教室門口無聲對視,算做告別。
不知為何,每每踏進教室,總要深深吸一口氣,把自由的空氣留在肺部,從心胸向四肢蔓延,充盈整個身體,才有勇氣,去面對奇奇怪怪的一切。